重新坐回車上時, 路唯腦中還想著之前裴言對她說過的話。

讓她朝前看。

類似的話喬醫生也說過，說要她找一個能帶她從過去走向未來的人。

“安全帶系好。”裴言提醒。

“好。”路唯連忙低下頭來, 同一時間, 那頭的裴言啟動車，目光看了眼窗外的后視鏡。

安全帶系起來很快, “啪嗒”一聲就好了，路唯再抬起頭時, 裴言還在倒車。

這會兒已經過六點了, 外面的天空逐漸陰了下來，車內暖光燈亮起。

路唯的手指在安全帶上輕輕碰了碰后, 又想起裴言在超市里說過的話。

他很少在感情上說那么一大段, 語氣也不是什么浪漫深情的, 可偏偏就是那一本正經的聲音最直入人心。

路唯想著想著, 指尖不自覺握緊，前端微微發紅，目光悄悄朝裴言看去。

他今天穿得還是正裝, 印象里他很少穿其他衣服，總給人一種這人好似早就和冷板的西裝融為一體了的感覺，所以那天早上看見家居服的裴言時，路唯的內心才會有所觸動。

頂燈熄滅了, 車在昏暗的天下行駛, 原本只是偷看的路唯于是更大膽了一些。

看著看著，更確定了一點。

裴言是真的好看，五官無可挑剔, 氣質矜貴，眼神冷冽。過去在一起那么長時間，路唯都時不時會被他的面容攻擊到心臟直跳。

不過最早的時候，更多還是被他冷淡的神情嚇得滿心亂想就是了。

后來相處的時間久了，路唯才慢慢知道，這人臉就是這樣，像冰，又像護甲。

又是紅燈，車輛停下，路唯慌亂地收回視線，就聽見車內傳來一道聲音。

“好看么？”

路唯心下一緊。

從車突然停下開始，她就做好了被抓包的心理準備，卻怎么也沒想到裴言會這么問她。

“挺……挺好看的。”路唯緊著手做出了一個對得起良心的評價。

“嗯，”裴言的聲音里帶著點愉悅，“那就多看會。”

路唯心臟跳得有點快，想著果然貪婪是罪惡，之前乘著他倒車那會看兩眼就夠了，車都往前開了還不知足。

她不接話，車內又安靜了下來，路唯低了會頭，正想朝窗外看過去時，突然感覺重心猛地往前一沖---

安全帶及時拉住了路唯，她愣愣地抬起頭，就見前方有輛車從右邊橫插到他們面前。

“……強行變道？”開過車的對這種情況都再熟悉不過了。

裴言面露不悅，薄唇微抿，眉宇間緊緊地皺著。

“沒撞上，還好，這會兒車多，最容易出現這種情況……”

路唯想寬慰一下裴言的情緒，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對方給打斷了，“難受嗎？”

路唯一愣。

許久，才反應過來裴言在問什么。

右側那車變得太快，剛剛要不是這條道上的車流速度不快，裴言也及時打燈剎住的話，兩輛車肯定會撞上。

路唯以為裴言不高興的原因在這，卻沒想到對方的第一反應是她難不難受。

“不難受，”路唯回道，“我沒有這么嚴重啦，醫生還允許我獨立出門呢。”

“還是要小心，”聽到路唯自然的聲音，裴言表情才放松，“那天發生的事情太危險了。”

路唯笑著點點頭。

后來想想，她那天大概是因為無題咖啡廳的事情重新看了自己微博上的那些私信，才會導致后面過馬路時突然舊病復發。

從出車禍之后，路唯就再沒有上過那個號了，當初那么多人跑來問“超愛吃泡面Y”是不是無題咖啡廳的老板，她都沒有作回答，最后那條微博還是柳妍妍上去給她發的。

內容按照路唯的要求言簡意賅。

失去奶奶之后，網上那些她曾經還很是熱愛的東西在一瞬間變得不重要了。

路唯想著想著，腦海中又忍不住浮現起了之前上微博時看到的那些私信。

那些私信在一年前，抄襲事件剛剛爆發的時候更嚴重，不論路唯怎么去辯解都沒有人信，無數人的惡語相向讓路唯幾乎每一天都在哭。

可那些過去曾經以為跨不過去的坎，時間永遠能將其磨地一干二凈。

路唯想，如果她那個時候能明白這個道理的話，一定會和路奶奶好好地出去買菜，然后好好地一起回家做飯，沒有什么比這樣的時光更重要了。

只可惜沒有如果。

喬醫生以前在給她治療的時候，引導她去回想過車禍后她所看見的，路奶奶被撞開的身體，路唯還真的回想起來了。

大腿和手臂直接被碾斷，身下血流成河，但頭卻努力地往她的方向看著。

那時候的奶奶，在想什么呢？

激烈的回憶讓路唯忍不住握緊了手，她輕輕舒了口氣，臉色有些發白，將目光投向窗外。

車內不知什么時候響起了音樂，舒緩的旋律在耳邊流淌，將路唯心中的情緒宣泄了一些。

黃昏和繁忙的街景照在她的眼睛里。

六點鐘的高峰期，路上的人總是那么多。放學的孩子，下班的白領，吆喝的小販，都是路唯再熟悉不過的場景。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看著。

恍惚間，路邊閃過一個背影好似路奶奶的老人，路唯的眸光瞬間一閃，手和臉都不自覺貼向車窗。

只見那老人手里還牽著一個小孩，許是剛放學，有些沉的小書包被老人背在了背上。

小孩活蹦亂跳地，似是在說著一天的趣事，綠燈亮起，車輛緩緩開動，老人連忙將歡快的小孩兒拉到自己身后。

那動作讓路唯的心臟猛地一跳，有什么冰涼的東西從中流出。

裴言的車也在車流中向前開，她努力地回過頭繼續去看那個老人，就見她點點馬路，又點點自家小孩，嘴巴里說著什么。

“過馬路的時候要好好看車呀。”

一道熟悉的聲音劃破時空，傳進路唯的耳中。

“左邊右邊都要看，沒有車了才可以往前走，知不知道？”

路奶奶的聲音回蕩在她被撞后的畫面內，路唯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連車什么時候停下了都不知道。

她想起路爸爸那一巴掌后大聲罵她，“你這樣怎么對得起你奶奶！”又想起喬醫生在療養院里一遍遍告訴她車禍的責任方到底是誰，減輕她的負罪感。

她以前總覺得她要讓自己的病情好起來，要陪在路爸路媽的身邊，決不能再留下路奶奶那樣的遺憾，甚至潛意識里還認為她有罪，活下去全心全意照顧路爸媽，就是她贖罪的方式。

她甚至認為在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后，還只想著自己好好活下去是很自私的想法。

可現在想想，她在治療的時候回想過路奶奶被撞的畫面無數次，幾乎每一次都在悲慟于自己的無力，卻從沒想過，那么疼的路奶奶當時在想什么呢？

事后大哭的路爸爸、強撐著家的路媽媽又在想什么呢？

該是想讓她以后都好好過馬路，好好往前走的。

內心的感情突然決堤，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掉，路唯還從不知道她能哭成這樣。

不斷地用手背去擦拭眼淚，然而沒擦兩次，就被旁邊坐著的裴言拉住了手。

她掙扎了幾次，沒用。

“你別拉著我。”于是從嗓子里擠出破破爛爛的聲音。

“手擦會疼。”裴言說著，單手從車內抽出一張紙，想替她擦。

動作卻被路唯攔住，沒讓他碰，但紙拿走了。

知道不能著急，也不能在這種時候強行打斷她，但又不忍心看著她一個人去面對，裴言于是將自己的衣服蓋在了她的身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

起初被握著的人還很僵硬，手指一下下撥動著，甚至用另一只手去掰扯，鬧騰著要從裴言的手心里逃出。

可怎么嘗試都跳不出去，那只手便逐漸乖乖安分了下來。

就這樣也不知過去了多久，車外的天已經徹底黑了，路唯看著后視鏡里自己腫脹的雙眼，偏過頭去對上裴言那雙深沉的眼睛，嘴角扯出難看的笑。

“我想起我奶奶了。”她說。

“我知道。”

“我想起她以前教我過馬路。”最后三個字，路唯的聲音抖到差點說不出來，“她跟我說---”

“跟我說---”

喉嚨里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樣，后面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

“跟你說，過馬路的時候要好好看車。”裴言替她接上，“左邊右邊都要看，沒有車了才能往前走，對不對？”

路唯眼前模糊到看不見，不斷地點頭。

這句話用地方方言朗朗上口，路唯以前就沖著裴言念過。

“那你記住了嗎？”見她哭得厲害，裴言終于忍不住將人攬進懷里，心疼地碰著她的發間，像過去一樣，給予她依靠和港灣。

“……記住了。”路唯哭著說，“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