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唯細細的聲音傳進耳中,像是一根根尖銳的銀針,刺在裴言的心臟上。
他不可置信地看著路唯,雙眸里的震驚都不知道是對路唯多一些,還是對在那種情況下竟然沒接到路唯電話的自己多一些。
“你打過我電話。”良久,裴言近乎自言自語地低聲喃喃道。
“我打了三次,你為什么不接,為什么不接。”路唯聲音越說越崩潰,仿佛有什么東西在身體里橫沖直撞,想要粗暴地撕出一個口子,疼到她忍不住彎下了腰,腦袋無意識地落在了裴言的肩前,細碎的發(fā)絲蹭在后者的衣服上,交錯出混亂的記憶。
那是猩紅的,慘白的,黑暗的。
“為什么不接啊……”
分崩離析的聲音回響在客廳內(nèi),路唯的思緒越來越混亂,她甚至記不清楚自己在崩潰的狀態(tài)下沖著裴言胡亂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只記得在她情緒越來越低時,被裴言用力攬進懷里后拼命掙扎,雙手近乎泄憤般地在裴言身上推打時,裴言看她的眼神。
那張鬼斧神工,曾經(jīng)一度在路唯心中宛若神明一般完美的臉上,眼圈竟然是赤紅著的。
男人有力的手還圈在她的腰際,大手撫在她的背上,一下又一下輕柔地拍著,一時間竟然讓路唯想起了小時候路奶奶拍在她身上的手。
她怔怔地看著他,花白的療養(yǎng)院和花白的醫(yī)護人員反復在腦海中晃過,她的臉上一點血色沒有,半晌,啞著聲音叫,“言哥。”
“嗯。”
“言哥。”
“在。”裴言低聲應道,黝黑的瞳孔將路唯深深圈住。
路唯的眼睛干澀地眨了眨。
“我奶奶沒了……”
“沒了。”
當路唯抖著唇破著嗓音說完最后兩個字時,雙眸里滿是支離破碎的疼痛。
絕望和壓抑感染了裴言,讓他忍不住將人用力地摟進懷里,強烈地想要將自己身上的溫度傳達。
這一次的路唯沒有掙扎,她乖巧又安靜地被裴言擁進懷中,額頭抵在裴言的肩膀上,表情麻木而無神。
“對不起。”裴言按住路唯的腦袋,閉上了雙眼,“對不起。”
·
路唯不記得她后來是怎么被裴言帶進房間,又是怎么睡著的了。
只記得她閉眼時,好像還在恍惚間看見過裴言那雙堅定的眼眸,對方似乎就那么盯著她看了一個晚上,將她的手用力攥在手心,一直沒放開過。
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那一晚路唯睡得很好,周邊仿佛有一種很叫人心安的氣息將她裹了起來,沒有噩夢也沒有驚醒,算是這段時間來睡得最好的一個晚上了。
良好且充足的睡眠容易給人的一天帶來好心情,加上足夠的情緒宣泄讓人的心理又暫時地重回了平衡點,所以路唯醒來時雖說對腦內(nèi)混亂的記憶有點懵,但狀態(tài)已經(jīng)沒有前一天晚上那么糟糕了。
車禍的事像是被大腦的自我保護機制隔離了一般,沒有再反復地騷擾她。
加上裴言沒有給她一睜眼就看見他的尷尬,所以路唯蘇醒過來之后,除了有點小茫然和不知所措以外,其他感覺還挺好的。
伸手輕輕碰了碰額角的白紗布,路唯疼地咧了咧嘴。
環(huán)顧周圍,房間很干凈,黑白灰主題簡潔明了,東西少到像客房,但路唯卻直覺這是裴言的主臥。
回想起她剛醒過來時枕頭上那股熟悉的味道,被窩里的腳趾微微蜷縮了一下。
坐在床上用力扒拉了兩下自己的頭發(fā),路唯琢磨著腦內(nèi)的記憶片段,確定既定以及肯定她昨晚在裴言面前失態(tài)了之后,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
無題咖啡廳的飯還沒還,又出了這檔事,人情簡直像雪球,越滾越大,要這是柳妍妍她還能沒臉沒皮一會,可偏偏是裴言。
怎么就偏偏是裴言呢。
回想起昨天裴言的表情和模樣,路唯輕輕抓了抓身上的被套,對事態(tài)不由她控制的發(fā)展感到無奈。
調(diào)整心態(tài),路唯躡手躡腳地下床,將門拉開了一個小縫,往外瞟了一眼,發(fā)現(xiàn)外面竟然沒人。
路唯以前沒來過裴言家,不太清楚對方家里構造是什么樣的,于是徹底拉開門往外走了兩步,確定整個客廳都沒有人。
裴言家里的風格和他人挺像的,簡潔明了,一馬平川,沒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進行視線遮擋,大陽臺的光芒直接打進客廳,連燈都不需要,各個房間也都是開著的。
路唯到處看了看,確定都沒人,深呼吸一口氣,拎起自己的包就想走。
雖然這樣不告而辭連句謝謝都不說很糟糕,但路唯覺得雪球都滾那么大了,也不差這一兩下。
可正當她拎著包走向玄關時,一道聲音從身后響起。
“醒了?”那聲音一聽就是裴言。
路唯帶著一身瞬起的雞皮疙瘩頓在原地,僵硬轉(zhuǎn)身,“你,你在啊。”
“嗯。”然而裴言的目光并沒有太落在路唯的身上,相反正皺著眉頭盯著另一個方向,看上去好像很是苦惱,心不在焉道,“你醒的那個房間有衛(wèi)生間,里面有給你準備洗漱用品。”
沒有接受到探究和專注的眼神讓路唯心弦松了松,但即便如此,她也一點不想回那個房間,晃了晃手,“不,不用了,我回去弄就好。”
說完這句話路唯就后悔了,因為裴言在剎那間投過來的“沒洗漱還能出門?”的震驚目光著實讓人尷尬爆棚,路唯本來就底氣不足,被他用那目光一看,咽了口唾沫,不自覺地放下了包,繃著臉溜回了房間。
“記得避開傷口。”身后是裴言的叮囑。
進了衛(wèi)生間,路唯基本就可以判斷這確實是裴言的房間了,因為里面有一整套的日用品,從牙刷到剃須刀再到毛巾,并且每一個都是黑色的,配合著衛(wèi)生間背景,整個一“暗黑帝國”,相當符合裴言的審美。
但在這片暗黑帝國的中間,洗漱臺上面,卻放著一只和整體顯得格格不入的粉色牙刷和一塊粉色毛巾。
路唯盯著它們看了半晌,面露無奈。
她其實不太喜歡粉色來著,這個顏色太夢幻,裴言的黑色牙刷反而比較適合她。
不過人家準備都準備了,她哪有挑剔的理由,洗了刷了,看著鏡子里自己有些發(fā)白的臉蛋和額角的白紗布,路唯這才后知后覺地擔心會不會留疤。
對著鏡子嘆了口氣,路唯把牙刷和毛巾帶出了房間,剛剛好碰上從廚房里端了什么東西出來的裴言。
抬頭看見路唯,和她拎在手里的毛巾牙刷,裴言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隨手給她找了個袋子,卻并沒有多說,注意到她落在桌上的視線,解釋道,“早飯。”
路唯:“……”
她都不知道裴言原來還會做飯。
似乎看穿了路唯的想法,裴言偏頭,“不會做,第一次,見笑了。”
路唯連忙搖頭:“沒有沒有。”反正她也不吃。
“我記得你做飯很好吃。”然而裴言似乎不打算放過她,“嘗一下,給點建議,算補償昨天的晚餐,怎么樣?”
路唯頓住,訕訕地笑了笑,覺得裴言把她還人情的難度好像又降低了一點,想想最近接二連三發(fā)生的,她還真沒有拒絕的底氣。
加上,裴言這會兒穿的是居家服,雖說不是睡衣,但和他過去見她時總穿的西裝,給路唯的感覺不太一樣。
況且,從醒過來開始,路唯就一直覺得再見到裴言會很尷尬,可真正見到時,對方卻并沒有給她這種尷尬感,相反,自然的好像昨天晚上的一切都只是路唯的一個夢一樣。
但那當然不是夢,她額角還疼著呢。
看著裴言泰然自若的臉,路唯抿了抿唇。
對方距離和尺度都拿捏的很好,欠著人情的她還非要走,就未免太不懂事了。
猶豫片刻,路唯坐下了。
她坐下的同時,裴言動作自然地合上了桌面上一臺一直亮著屏幕的筆記本電腦,隱約可見暗下的屏幕上是一封全英文的信件。
·
裴言準備的早餐應該是有參考的,整體來說偏西式一些,大部分東西都以煮為主,為了考慮路唯,還特地熬了粥。
很大的問題倒是沒有,但也……不好吃就是了,賣相也很一般。
裴言自己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吃了兩口就皺眉讓路唯別吃了喊外賣,但路唯有心想早死早超生,一點也不想拉長這個吃飯過程,愣是一邊夸一邊把自己那份給吃完了。
“還可以的,”吃完之后,路唯違心道,“畢竟第一次嘛。”沒生的,熟透了的倒是不少。
裴言嗯了一聲,但從表情上判斷,他并不滿意,“建議呢?”
路唯一愣,她以為裴言就是想一起吃個早飯,沒想到還真的要建議,腦內(nèi)空空的看著一桌的盤子,好半天,才干巴巴地擠出了兩句。
擠出那兩句的時候,路唯發(fā)現(xiàn)裴言特別認真的在聽,瞬間被自己之前誤會人家在延長時間的想法給羞恥到了,趕忙拿出十二分態(tài)度來給裴言說自己的建議。
“你臉紅了?”說到一半,裴言抬頭,訝異道。
“粥太熱。”路唯不承認。
“怎么改善?”裴言從善如流。
路唯:“……這個不用。”
“哦。”裴言點頭。
路唯本想簡單說說完事,卻沒料到裴言極其擅長發(fā)問,問出來的問題沒一個是廢話讓人不想回答的,路唯于是莫名其妙被他帶的越說越多。
本想著反正都說這么多了,不如讓裴言拿個本子她寫給他,好記一些,但沒過多久,路唯就察覺到這個想法非常多余,因為裴言的腦子很好用,她說的所有都能記下來不說,還能發(fā)散性思維,在她說起別的的時候迅速接上。
“……你以前的老師一定很喜歡你。”最后,路唯忍不住感慨了一聲。
“嗯?沒有。”路唯話題換得快,裴言跟的也快,“他們不喜歡。”
這么聰明的學生都不喜歡?路唯有些驚訝,下意識問,“為什么?”
問完之后她就后悔了。
一般涉及到裴言過去或者私人的問題,過去哪怕在交往時對方都不會回答,基本以沉默相對。
正當路唯想著要岔開話題時,那頭的裴言淡淡地接了句,“知道的太多,總拆臺,他們面子掛不住。”
路唯一愣。
“不太好的是,他們不喜歡我拆臺也會假裝喜歡,虛偽的表情會刺激我更想拆,這是個惡性循環(huán)。”
路唯:“……”
她還從沒想過,裴言有這么淘氣的一面。
路唯在為自己的新發(fā)現(xiàn)愣怔時,完全沒注意到裴言放在桌下的手是微微握緊的,而當后者見路唯的表情僵住時,連嘴唇都不自然地抿了抿,站起身來,“我換衣服,一會順路送你回店里。”
“啊?”路唯還沉浸在剛剛的新大陸,等回過神時,裴言已經(jīng)轉(zhuǎn)身進房間了,沒給她拒絕的機會。
之后的一切都很讓人放松,放松到路唯在車上已經(jīng)不糾結裴言的問題,反而開始郁悶要怎么和路爸路媽交代了。
路唯編理由編著編著,突然眼睛一動,回想起昨天的一些片段,和今天沒開鐘愛的黑色SUV的裴言,“昨天……”
她兩個字才剛蹦出來,就注意到裴言的臉色暗了暗。
路唯:“?”
“怎么?”裴言很快調(diào)整好了自己。
“昨天你的車,”路唯從亂七八糟的記憶里扒出了點片段,有點心虛,“是不是撞了?”
裴言:“沒有。”
“沒有?可我記得明明有啊?就是那輛黑色的吧?”
“沒有。”
“那你今天怎么沒開SUV?”
“不想開。”
“可你不是特別愛那輛車嗎?”路唯有些狐疑,她最近明明總見裴言開。
“前兩天開的順手,今天不了。”所謂車多任性,裴言回答的相當真實。
路唯找不出這話里的毛病,心里上不信,卻又說不出證據(jù)。
因為昨天晚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場景里,她只記得那輛客車沖過來的場景,沖完之后就突然停了,緊接著就是裴言莫名其妙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記憶很零散,SUV并沒有出現(xiàn)在其中,她也不知道為什么總覺得裴言的車被撞了。
“好吧。”想來想去想不出,對方還不承認,路唯于是就放棄了。
“但你確實差點被撞了。”
以為話題結束了的路唯一愣。
“額頭的傷口是被車上的金屬劃傷的,”裴言說著的同時,車也停在了無題咖啡廳門口,“雖然對方駕駛上存在很大問題,但你過馬路時沒專心也是事實。伯父伯母如果看到一定會很擔心的,生命只有一次,請務必珍惜。”
他主題升華的讓路唯有些猝不及防,而且十分話里有話,前一天晚上崩潰的雜亂碎片頓時再次襲來,路唯正懵著呢,就聽見耳邊的車門傳來“啪嗒”一聲。
“到了。”
“哦,哦……”路唯被裴言說的一愣一愣的。
“對了,毛巾和牙刷你拿走了?”路唯還沒緩過神來呢,那頭的裴言又開口了。
“對。”路唯點頭,在那個裴言給她的小袋子里,“我覺得繼續(xù)留在你家不太好,就拿走了。”
裴言點頭,沒有異議,“我早上剛買的,牙刷29.3,毛巾77.86,加上昨晚的醫(yī)療費一百二,共計227.16,現(xiàn)金不要,支付寶還是微信?”
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