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字落下,裴言目光淡漠,掃了眼路唯的穿著,薄唇微抿。
夜空黑沉,小道偏僻,時隱時現的路燈被埋在樹影下,交錯地落在路唯的白色連衣裙上,胸口往上為鏤空紗面,腳踩銀白色的綁帶細高跟,將本就白皙的皮膚襯托得更加透徹,在街道上顯得十分打眼,甚至可以說漂亮極了。
卻不知道這般漂亮是想要穿去見誰。
白霖?
回想起經理報出的名字,裴言墨色的眼睛里滑過一道暗光。
再回神,就見街邊的路唯面色從最開始的驚訝過后,變得有些為難,甚至是抗拒。
此情此景,裴言打從心里不是很喜歡她這個表情,于是道,“干什么,我能把你吃了么?”
路唯一愣,顯然沒料到有一天還能從裴言口中聽到這樣的玩笑話,好看的眉眼微微蹙起,輕聲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路唯正欲說話,就突地感覺到肩上一陣微涼,抬起頭來,天上竟是下起了小雨,空氣中的濕氣變得更重了。
“晚間十點有降雨提醒,楊林路車禍,這一帶車流量會比以往還要低。”那頭的裴言冷聲道。
會下雨,車流量降低將很難找到出租車,運氣不好的話,穿著這身衣服在雨中也不知道要等到幾點。
路唯抿唇,輕輕捏緊了手里的包。
她排斥的表情和狀態讓裴言內心莫名升起了一股火。
理智和分寸,是裴言從小學習的項目,三十年的人生下來近乎刻進他的骨髓里,但路唯卻總能讓他失態。
包括一年前,也包括剛才。
他分明再三警告自己不要跟著不要上前,但反應過來時,他連車窗都為路唯降下了。
“隨你。”裴言側顏像冰雕一般,略微狼狽地收拾著心情,冷聲說完后就要升上車窗時,卻被一道低低的聲音叫住。
“等等。”夜幕下,路唯終于抬起了臉,沖裴言露出了一個笑容,“那,麻煩你了。”
裴言皺眉。
對方分明是同意的意思,可他心中的那股火卻偏偏燒得更旺了,也不知是因為那人口中的“麻煩”二字,還是因為她掛在臉上卻不達內心的假笑。
·
那其實不算假笑。
而是路唯此前在心里演練過無數次,和裴言再相逢時應該露出的,最完美的表情,也算是之前在東城夜店的遺憾。
這樣的笑容里飽含了太多情緒,用假笑來一概而論未免浪費。
時隔一年,路唯再坐在裴言的副駕上,心臟從剛上車時的狂跳不止逐漸趨于平穩。
車內很靜,散發著和裴言本人十分相符的冷香,與一年前比并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其實也不是沒有,比如后視鏡上的那個小風鈴就不見了。
那是當初兩人在一起沒多久,路唯覺得裴言的車實在太商務太冷,自作主張買了掛上的。對那個和整體氣氛完全不相融,甚至略顯吵鬧的小風鈴,裴言沒評價也沒摘下,之后一年每次路唯上車,都能看見。
現在不見了……倒也在情理之中。
路唯想著,低垂下腦袋。
裴言會出現在這里,是完全超出她意料的。
這輛黑色SUV驟然停在眼前的剎那,路唯的心臟下意識咯噔了一下,寒毛豎起,渾身警惕。而當她借著月光看清楚裴言的臉時,恍惚間還以為是和白天一樣出現了幻覺。
但那不是幻覺。
當時意識到這點的路唯心間猛然一松,豎起的寒毛在一瞬間被乖乖撫平,之前的那些緊張和害怕也全部煙消云散。
身體和本能是不會騙人的,曠別一年之久,裴言的出現依舊能給自己帶來這般安全感,是路唯意料之外的事情。
“挺巧的。”路唯心中翻來覆去,最終還是開了聲,“你也在這附近。”
裴言看著前方,昂貴的西裝袖口一絲不茍地扣好,一如其人。臉也是冷的,唯獨那雙被夜色點綴的眼睛微亮,良久道,“辦事。”
哪里是辦事,分明是在餐廳里偶然看見身著正裝的路唯后就挪不動腿了,內心憋著一股氣也不知道是在和誰犟勁,愣是把晚上的公事全給推了個一干二凈,最后路唯離店的時候,甚至沒忍住開車跟了上來。
這事要是被他那群好友知道,恐怕一個個都能笑掉大牙。
但裴言跟上來的時候,其實內心并沒有想要怎樣,他一向理智,和路唯已經結束是事實,縱使他內心有再多想法和情緒,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之所以跟上來……純粹是天色太晚,他不放心。
一如當初路唯還在上學,他每次說什么都要把路唯送到宿舍樓下一個道理。
而跟上來的時候,裴言也沒想到公交會因為楊林路的車禍而繞道。
“啊。”路唯偏頭看他,“那你事辦完了嗎?要是不方便的話,一會到大道上放我下來吧,我自己打車就好。”
裴言面色繃緊,“辦完了。”
路唯:“……喔。”
車內于是又寂靜下來,窗外的景色飛速倒退,隔了許久,裴言還是沒忍住,“我記得你有車。”
“嗯?嗯,是有。”
“為什么不開?晚上少打車。”
路唯頓住,偏了偏頭。
許久沒得到回復的裴言轉過頭,剛剛好看見路唯的后腦,以為那是她又一種抗拒的表達方式,握著方向盤的手微微收緊,一股煩躁感襲上心頭,然而未能彌漫開來,便被一道溫軟的聲音打斷。
“知道了。”路唯說。
握緊方向盤的手于是在一瞬間松開。
SUV開進大道,一個轉彎,裴言看了眼車內導航,問,“你家地址沒變吧?”
路唯點頭,“嗯,沒變。”
旋即又想起了什么,“但那一帶最近修路,可能不太好走,你到那附近放我下來就好,我自己走回去,不遠的。”
裴言目光略過導航上的各種標識,確實在修路,但也不是到不了路唯家,只是有些繞而已,“送到樓下。”
聲音里帶著點不容置喙的味道。
路唯沉默了一下,最終還是同意了,“好。”
原本四十分鐘的車程,加上楊林路的車禍和路唯家的修路,要繞到一個多小時,路唯沒再說麻煩的話,只是靜靜地坐在車內。
一個多小時的車程說漫長不漫長,說短暫也不短暫,絕對夠路唯把想說的話說完。
是的,她之所以最終決定上裴言的車,是因為她有想要對裴言說的話,是她一年前,包括一年來逃避未能說出口的話。
只是那些話在喉嚨邊翻來覆去怎么也說不出來。
路唯盯著窗外許久,第七次垂首看了眼手機屏幕,九點四十。換言之就是到她家的路,已經走了一半,但她想說的話連個頭都沒能開。
“你趕時間?”正當路唯內心略微焦灼的時候,那頭的裴言開聲問道。
“啊?”路唯回頭,“沒,沒有啊。”
裴言眉頭皺起。
不是趕時間,為什么那么頻繁看手機?是在等人消息?
回想起那個至始至終都沒出現的白霖,眉頭皺得更深了。
“……裴言。”將裴言皺眉的表情看在眼里的路唯挪開了視線,她沒能去思考裴言表情下的含義,只下意識覺得此刻是個好時機,如果她再不抓住的話,或許到下車都沒法把想說的話說出口。
“嗯?”聽見熟悉的聲音喊自己的名字,裴言的聲音和表情下意識松了下來。
“你……有沒有怪過我?”路唯一字一頓道。
車內氣溫在一瞬間降到低谷。
黑色SUV在道路上一個轉彎,邁入一個新的路口,不知是不是路唯的錯覺,她覺得車的速度好像變快了一些,面色略微不安地看了窗外一眼。
“你覺得?”裴言冰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將路唯的視線拉回。
“……我覺得你應該是怪我的。”路唯回神,露出了一個苦笑,“也理應是怪我的。”
一年前的路唯發出那條短信后,接到了無數個裴言的電話和詢問,她當時的精神狀態根本沒辦法處理裴言的事情,所以選擇用一個最潦草且決絕的方式了斷。
她告訴裴言,她有別人了。
惺惺相惜的愛人,最懂得對方的痛處在哪,路唯一刀落下,徹底斷了她和裴言的未來。
之后很多個夜晚,路唯都問過自己,她后不后悔和裴言分手。
答案是不。
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以當時她和裴言的狀態,兩個人能走到多遠,她沒辦法原諒在她最痛苦時候缺席的裴言,也原諒不了始終提不起勇氣告訴裴言到底發生了什么的自己。
那一段感情正確的開了頭,卻在過程中出現了偏差,最后走到了一個誰也沒料到的結局。
但路唯很后悔用這樣的方式做結束。
她和裴言都愛著對方,相愛不是言語,是觸碰,是眼神,她知道裴言當時對她的感情,她相信裴言亦然,這是不需要懷疑也不需要細想的。
以那樣的方式來結束那段感情,是路唯覺得自己最對不起裴言的地方。
時光不能倒流,但路唯還是覺得,當時如果自己能再理智那么一點點,都絕不會以這種在裴言胸口上插一刀的方式來進行了斷。
車內安安靜靜的,路唯那些醞釀許久的話翻江倒海,張了張嘴,最終也沒說出口。
她不知道怎樣將這件事撫平。
許久后,路唯反應過來了什么,捏緊了拳頭,將一切全部咽下,低聲道,“那你就怪我吧,確實是我不對。”
開脫的話咽下,解釋的話咽下。
因為路唯突然發現她根本彌補不了她對裴言的傷害,既然彌補不了,又怎么好意思開口解釋?
她有罪,接受到適當的懲罰和責備才是她應當的。
這個盤繞在腦海中一年的念頭,再次禁錮住了路唯。
SUV繼續在車道上行駛,裴言一言未發,但車速卻一而再再而三的提高。
疾馳的車內,路唯咬緊下唇,一點聲音都不敢往外發出,耳內全是心臟的狂跳聲,下唇幾乎要咬出血時,又是一個彎道,SUV終于減速并停住。
熟悉的居民樓出現在眼前,路唯看向窗外的目光都開始恍惚。
車內依舊寂靜,路唯喉嚨輕輕一動,謝謝兩字在其中反復上下,未能吐出,耳邊便率先傳來了一聲嘲諷。
“你還知道是你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