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李年安然無恙地回來了。
謀逆一事就這樣消弭無蹤。
但那日高桓搜到的書信依舊讓李桑桑惴惴不安。
李蓁蓁大婚這日下午,東宮的太監找上了李桑桑。
那太監面白無須,神色倨傲,看著李桑桑,像是看著一只螻蟻一般。
五品小官的女兒,雖說是詩書人家,比上太子,是怎么都不夠看的。
不過皮相生得實在是美,一雙眼睛秋水一般,唇紅齒白,膚若凝脂,細細一段腰,豐盈堆在上面,將齊胸襦裙穿得鼓鼓囊囊。
太監收回眼神:“殿下今日會出宮,預備著吧。”
李桑桑捏緊了帕子,聲音有些發飄:“太子殿下出宮?”
“嗯。”太監應了一聲,卻再也不肯多說了。
李桑桑偷偷給他塞了幾錠銀子,太監才紆尊降貴地開口:“晚上那邊不是接親嘛,你就混著出來就是,咱家自有安排。”
見李桑桑猶豫著不肯答應,太監冷著臉威脅起來:“娘子,尊父既然能出來,自然也能再進去。”
有冷風吹來,李桑桑微微發抖。
她垂下頭,看起來全無主意,被長睫眼下的眸子卻微微一閃。
她心中明白,高桓出宮,不會是為了她,只怕是為了李蓁蓁,這太監或許是會錯了意,或許是為了求個周全。
在她姐姐李蓁蓁成親這個要命時候,高桓出宮。
千萬不要鬧出什么事來!
看李桑桑瑟縮了一下,太監滿意地籠著手,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
太監姓錢,在東宮內坊局有些臉面。這日下午,東宮內給事監丁吉祥在殿內侍奉完出來,站在廊下,看見了錢太監。
丁吉祥垂著手抬下巴讓錢太監過來。
錢太監諂媚地過來了,丁吉祥說道:“殿下不悅,今日恐怕要出宮,你去準備著。”
今日太子殿下為何不悅,東宮里的人心中大約都有數。至于說太子出不出宮,他們這些底下人是不確定的。
太子喜怒無常,預備著,總是沒錯的。
錢太監聽了丁吉祥的指派,心中一喜,決定把這件差事辦得妥妥帖帖,于是出了宮,將一切打點好了。當然沒有忘記去李府提點一下小娘子,若是殿下真的興致來了,總不能讓殿下給憋回去。
那日夜里,太子殿下去李府,小娘子嬌嬌怯怯,太子殿下望著她,說她有意思。
眾太監們打趣,要李三娘子以身相許,殿下也沒否認。
錢太監等人私下琢磨一下,也許太子殿下就是那種意思。
錢太監回到東宮,站在麗正殿廊下,等待了許久,終于看見丁吉祥的身影,錢太監正要上去表功一番,可是丁吉祥行色匆匆地出去了。
丁吉祥是東宮的“大管家”,東宮底下人都琢磨著丁吉祥的臉色,從而窺探出太子的意思,這樣才能在喜怒不定的太子殿下這里討生活。
而此刻,丁吉祥臉色青黑,像是才從棺材鋪里出來,一副倒霉樣子。
丁吉祥走出了東宮,到了東內大明宮。
含涼殿是徐皇后的寢殿,緊靠太液池南岸,當年徐皇后還是貴妃,因為暑熱難耐,很不痛快,天子特意讓當時的皇后鄭氏挪了地方,讓徐貴妃娘娘居祝
徐皇后盛寵,養出驕矜的性子,她的兒子高桓更甚,恣睢驕橫,活脫脫一個閻王爺。
丁吉祥來到含涼殿外,早有宮人候著他,不知是福是禍。
徐皇后半倚著榻上的玉色引枕,邊上侍立著太子高桓。
只有在這個時候,高桓才面帶恭順,規規矩矩,如同一個尋常人家的富貴小公子一般。
可就是這般溫和的高桓,也讓丁吉祥背上冷汗直冒。
徐皇后道:“說說,太子這幾日可有胡鬧?”
丁吉祥偷偷覷了高桓一眼,徐皇后看了,心下有一絲不悅。
高桓語氣平和,眉眼含笑,像是在說笑話:“母后問你話,你照說就是,難道孤會刻意瞞著母后什么?蠢材,鬼鬼祟祟,倒顯得孤不磊落。”
丁吉祥不敢笑,又不敢不笑,擠出一個很丑的笑模樣,說:“殿下同往日一樣,讀書寫字,辦了幾件差事,忙碌得很。”
徐皇后聽后不置可否,揮手讓丁吉祥出去后,才轉臉對高桓說:“本宮聽人說,你差人去李家了。”
高桓擰眉,眼中浮現出一絲怒意:“是誰在母后跟前亂嚼舌根?”
徐皇后定定看了他半晌,說道:“還是這般沉不住性子,你管他是誰,難道母后還能害你。”
高桓低頭不語。
徐皇后說道:“今日,你哪里都不許去,就在含涼殿待著,今日過后,隨你去。”
高桓面上帶了些不樂意,徐皇后看了也不在意。
可高桓卻說:“父皇吩咐了,前些日子三哥那案子……今日外頭有了點眉目,若不去看看,只怕有人搶先。”
徐皇后愣了一下,沉吟片刻:“既然是圣上的意思,你去罷。”
高桓躬身,語氣平和:“是。”
只是他一轉身,面上的所有情緒,無論是憤怒也好,順從也罷,一瞬間消失殆荊
徐皇后看著高桓的背影,心中暗嘆兒大不由娘,她對身邊一太監說道:“給本宮盯著太子今日的行蹤,若是太子今日做出了丑事……”徐皇后臉上云淡風輕,嫣紅的唇吐出冰冷的話,“李家三番四次壞事,那就怨不得本宮無情……”
高桓走出了東內,身后呼啦啦地跟著東宮的扈從,丁吉祥牽著一匹銀白的馬跟了過來。
高桓騎上馬,聽著丁吉祥小心試探著問:“殿下是去辦圣上交代的差事嗎?”
高桓冷哼一聲,揮了馬鞭,白馬吃痛嘶鳴一聲,就要奔走。東宮眾人看了,害怕起來。
方才皇后的人已經叮囑過,無論如何今日要跟緊太子,不讓他去見李家二娘子。
若是轉眼就辦壞了差事,他們該怎么活?
一群人圍上去,擋住了高桓的馬。
高桓冷笑,一揮馬鞭,不知道是故意還是無意,將邊上一個人抽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他一下子撞倒在一株梅樹上,紛紛落花四揚。
高桓身上沾上幾點緋紅,讓人看不清楚是花是血,伴著跌倒之人的慘叫聲忽地響起,有些滲人。
眾人這次不敢再攔,兩股戰戰,跪了一地。
高桓做了這般嚇人的事,面上沒有怒意,沒有暢快,甚至什么表情都沒有,他收了馬鞭,只往南向著永興坊去了。
李桑桑跟著接親的人一同出來,左右張望,沒有看到錢太監,只能跟著接親的人,一同來到了庶姐李蓁蓁的夫家。
李蓁蓁夫家姓趙,是個秀才,眼下,趙秀才正被賓客灌酒,眼看著就要灌到李桑桑這邊來。
李桑桑偷偷躲了出去,尋了一個沒人的地方,不安地站著。
被冷風吹著,她緊了緊身上的大氅,跺了跺腳。
她在心中暗暗想著今日高桓出宮的事。
是為了她的姐姐李蓁蓁。
她回想起那日宮宴。
李桑桑不勝酒力,偷偷溜出了花廳,不巧在涼亭中碰見了醉醺醺的高桓。
高桓一手禁錮住她的腰身,在她耳邊吐著熱氣:“蓁蓁,若你能知我心意……”
陡然知曉了太子這樣一個秘密,李桑桑落荒而逃。
之后,太子沒有找她麻煩,李桑桑松了一口氣,但是父親突然間火急火燎地為李蓁蓁訂好了親事。
后來,她不小心偷聽到李年談話,知道了原因。
是皇后的意思。
暗中命令,氣急敗壞。
今日若高桓發瘋搶走李蓁蓁的話,皇后絕對不會放過李家。
而李家已經經受不住任何打擊。
讓她來攔下高桓,她一丁點把握都沒有,可是,她必須試一試。
父親才從獄中出來,母親深居簡出,兄長頹廢不管庶務。
她必須做點什么。
她偷偷躲在樹后,看見了她的兄長李叢在席上低頭喝著悶酒。李桑桑猶豫幾回,邁步走了出去。
斜里忽然穿出一個人攔住了她。
錢太監笑得陰森:“娘子,原來你在這里,在李家外頭沒有看到,進了李家也沒找到,咱家還以為你逃了。”
錢太監又說:“不過幸好娘子是有眼力的,若是今日讓咱家難做,日后,咱家倒不知道如何和娘子相處了。”
李桑桑聽出來錢太監又在威脅她,咬唇不語。
錢太監閑閑看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娘子,走吧。”
錢太監心中有些窩火。
他費心費力地在外頭辦差事,結果和丁吉祥都說不上一句話。他在心里暗自呸了丁吉祥一回,然后想著待會有機會見到太子,心中激動。
他看了一眼身邊的小娘子,巴掌大的小臉埋在黑色大氅中,另有一番滋味。
只是這滋味是錢太監饞不到的,他心中的不由恨恨。
想到因為這個李家小娘子,他在寒風中從李府穿到趙府,跑了幾個來回,他打定主意,找機會要磋磨一下她。
李桑桑由錢太監引著,彎彎繞繞拐了幾個角,不知道到了哪里,錢太監說道:“娘子就在這里候著吧。”
錢太監交代了一句,又消失不見,李桑桑站在風口里,凍得直哆嗦。
她挪著步子換了個地方,這里能看見一個梅樹掩映的月洞窗,李桑桑想了想,往后躲了一躲。
月洞窗中忽然現出一個少年人,一身緋紅長袍,是別具一格的胡服樣式,腰上系著狩獵紋金蹀躞帶,掛著佩刀,礪石,火石袋等物件,帶著少年的桀驁意氣。
他皺著眉,負手往外看。
樹蔭在他的臉上打下陰影,勾勒出驚心動魄的明暗色彩。
看上去戾氣很重又貌美,李桑桑不費力氣就認出了他,這就是太子高桓。
高桓眼睛一睨,望著梅樹之后,冷聲:“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