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興十四年。
王氏帶著李家的一家老小北上長安。
李年在長安做官, 先前好幾年都是一人住在官邸內,如今升官了,便寫信給老家的王氏,讓一家人都來長安住。
夜里, 王氏宿在驛館, 她又一次在燈下看了李年的信, 然后折好放在信封里。
嫁給李年后的日子不總是順風順水的, 當初因為賀蘭氏的事, 王氏心中有了決絕之意。
但后來, 在生產后那段痛苦的日子里,李年悉心照顧她,將心底的秘密和盤托出, 王氏知道了, 原來賀蘭氏的出現是一個誤會。
夫妻二人重歸于好。
這次, 王氏帶著李家老夫人、李叢、李蓁蓁和李桑桑一同去長安。
王氏想了又想,命侍女去將李桑桑叫了過來。
李桑桑推門進來:“阿娘。”
王氏招手, 讓李桑桑坐在她的身邊,王氏摸了摸她的頭:“桑桑,不要害怕。”
李桑桑低頭絞著帕子。
這一回去長安,還因為她的婚事。
不知為什么, 宮里的仙師亂點鴛鴦譜, 說李年家的三娘子和宮里的六皇子有前緣,皇帝信了,隱隱有賜婚的意思。
李桑桑抬頭, 哭喪著臉:“阿娘,六皇子他,是個傻子。”
王氏的手微微一僵, 她輕輕拍了拍李桑桑的頭:“不會,你阿耶的信中說過,他見過六皇子,看起來和其他人沒有什么不同。況且,人人都說,一年前六皇子就恢復正常了。”
李桑桑依舊不相信:“那定然是圣上故意這樣說的。不然的話,六皇子哪能娶得上媳婦呀?”
王氏有些被說服了,一下子憂心忡忡起來。
這下,換李桑桑來安慰王氏了。
“阿娘別擔心,我都是胡說的,就算六皇子是個傻子,好歹他是個皇子,我、我嫁過去之后,不理會他就行了。”
這樣一想,也不是不能接受。
若六皇子是個溫和的傻子,李桑桑的日子可能很好過。
李桑桑走出來,回到自己的屋子,她摸著脖子上的細細的紅繩,將一枚有細細裂紋的青玉佩拉了出來。
她有些生氣地說:“騙子。”
她就要嫁給一個傻子六皇子了,哪里遇到他口中的那個人呢。
李桑桑重新將玉佩塞進懷里,拍了拍枕頭,歪身睡著了。
高桓無精打采地被拉出了宮。
他的發小林晏對他說:“殿下,你不好奇嗎,今天就能見到你的未婚妻了。”
高桓哼了一聲:“八字沒一撇,她算哪門子的未婚妻。”
他皺了皺眉,接著說:“這不是見面,這是偷窺,林晏,你好歹是名門之后,怎么是這個作風。”
兩個少年慢悠悠地坐在馬鞍上往前行。
春風拂面,快馬紫游韁。
兩人慢悠悠走過賞花的人群,高桓沒什么興趣,顯得心不在焉的,林晏一路上很有談興,講了半簍子話。
然后,他發現高桓許久沒有搭理他了。
林晏回頭,看見高桓僵在馬上了,他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一個小娘子身上。
小娘子揭開了蓋住容顏的冪籬,她站在桃花樹下,和身邊的侍女在笑著講話。
雖然年紀輕,可是她的美貌不容忽視,站在人群中,她在灼灼發光。
林晏暗叫不好。
高桓的未婚妻馬上來長安,他卻一下子開了這個竅,真是要命。
林晏牽著韁繩往回趕。
但高桓動作比他更快,高桓跳下了馬,沒有來得及拴上照夜白,跌跌撞撞往桃花樹下走。
高桓感到他的頭很痛,不知為何,心中有一番悲愴,他從未見過這小娘子,卻不由自主想要向她靠近。
高桓走到桃花樹下,他的忽然出現,將小娘子和她身邊的侍女嚇了一大跳。
小娘子花容失色,連忙用團扇遮掩住了臉:“你……你做什么?”
高桓回過神來,他往后讓了一兩步,悄悄整理了衣裳,他低著頭,有些懊惱,不知剛才自己是在做什么,竟然一時發熱,沖到這小娘子身邊。
高桓忍著頭痛,他問她:“姑娘,我見過你嗎?”
他覺得這話有些唐突,補了一句:“我看你實在面熟。”
小娘子隔著團扇,噗嗤笑了一聲:“郎君,你的話太老套了些吧。”
她說完有些臉紅,她似乎暴露了自己看過太多的畫本子,她清了清嗓子,正色說道:“我叫桑桑。”
說完,她懊惱地咬了咬唇。
她怎么就這樣輕易地將閨名告訴給了面前的陌生男子,方才的話簡直像沒有過腦一般。
李桑桑有些氣惱地問:“你呢,你叫什么?”
高桓聽見李桑桑的名字,腦子里更是嗡嗡一團,半晌,他找到自己的聲音:“我叫高桓。”
高桓……
李桑桑聽見這個名字,她移開團扇,看著高桓的臉,竟然也有了莫名的熟悉感。
這熟悉讓她感到心口沉甸甸,她有些喘不過氣來。
李桑桑后退了兩步,問道:“哪個桓?”
高桓說:“郁郁桓桓的那個桓。”
“桑桑!”
身后有人叫她,李桑桑轉身,看見是李叢。
李叢擰著眉頭走了過來,和高桓略微拱了手,帶走了李桑桑,但高桓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李叢在打招呼,他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不遠處傳來說話聲。
“桑桑,長安不比南瑯琊郡,這里有許多登徒子,你要小心。”
“嗯。”
李叢原本以為李桑桑要問一下為什么,但是李桑桑只是簡單地應了一下,像是有重重心事。
李叢不由自主轉頭看了一眼高桓。
一個兩個的,都呆了傻了。
坐進馬車里,李桑桑小聲問李叢:“阿兄,他是誰呀?”
李叢在長安讀書,認識的人肯定比李桑桑多。
但李叢卻搖搖頭:“我很少出去交際,這個人我也不認識。”
李桑桑接著問:“那你認識高桓嗎?”
李叢莫名其妙地看著李桑桑:“桑桑,高桓是六皇子的名諱,”李叢皺了眉,“難道方才那人……”
李桑桑連忙捂住嘴:“我什么都沒有說。”
她打下了簾子。
李桑桑今天一天都有些悶悶不樂。
馬車到了李府,全家人都忙著收拾,到了晚間,李桑桑抱著被子,盯著蠟燭照出來的影子發愣。
李蓁蓁跑了過來,鉆進李桑桑的被窩。
她神神秘秘地問李桑桑:“他們說你今天見到了六皇子。”
李桑桑郁郁地點頭:“嗯。”
李蓁蓁有些奇怪:“你不開心?”她有些疑惑,“我聽人說,六皇子正常得很,不是傻子呀,你也不開心?”
李桑桑揉了揉心口:“不知道為什么,我這里就不舒服。”
李蓁蓁也給她揉了揉:“這里不舒服?是坐車久了,犯惡心吧。”
李桑桑擰著深思:“大約不是因為坐車。”
李桑桑開始覺得自己的確是在犯惡心,她哭喪著臉:“怎么辦,我一見他就犯惡心,可他是我要嫁的人呀,他還不是個傻子。”
李桑桑抽抽噎噎,李蓁蓁安慰了她好久。
臨入睡時,李桑桑拉出了脖子的細繩,手中握著溫熱的青玉佩。
白天關于高桓的一切,都讓李桑桑的腦子呆呆愣愣,她來不及細想,現在她回想起高桓的模樣……
他和桓哥哥長得好像呀。
高桓回到宮里,眼角紅紅。
吳美人仔細看了一眼:“哭過了?”
高桓木著臉:“我怎么會哭?”
他腳步不停歇,越過吳美人,將自己關在屋內。
高桓慌忙找到一面鏡子,認真端詳自己的臉,看清楚了他的眼睛果然有些發紅。
高桓哀嘆一聲,倒在榻上。
想起來今日的事,高桓覺得很丟臉。
桃花樹下,李桑桑走后,高桓在原地站了許久,然后林晏趕了過來。
林晏在他背后戲謔著說話:“殿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呀,我都從來不敢這樣當面逗弄小娘子。”
林晏思來想去,勸道:“可是,李家三娘子就快過來了,殿下不能、不應該……”
高桓淡然說:“她就是。”
林晏不明就里:“啊?”
高桓轉身,力求云淡風輕:“她就是李家三娘子。”
高桓打算欣賞一下林晏驚訝的神色,林晏臉上果然變幻了許多表情,但他說的卻是:“殿下,你怎么哭了?”
高桓不解:“哭?”
他怔怔地摸著自己的臉,摸到了濕濕的淚。
高桓的臉一下子黑了,他看到了林晏怎么也憋不住的笑意。
高桓冷冷地說:“是風迷了眼。”
高桓暗自琢磨,他怎么會哭呢,難道是見到了李家三娘子?
他郁悶地騎上馬回了宮,一進宮,丁吉祥給他拴好馬,愣了一下:“殿下,你哭了?”
高桓木著臉說:“是風迷了眼。”
他摸了摸臉,臉頰上干干的什么都沒有,他看著丁吉祥:“哪看出來的?”
丁吉祥說:“眼角紅通通的。”
高桓心里抓狂。
高桓盯著鏡子,搓了搓眼角,眼角更紅了,他暗自生氣。
門口一陣輕輕敲門聲,高桓問:“誰?”
宮女道:“殿下,貴妃娘娘要見你。”
高桓說:“知道了。”
高桓住在含涼殿偏殿里,他的母妃是吳美人,但認了貴妃做干娘。
雖然名義上是干娘,但貴妃對高桓并不是特別親近,高桓一時間不知道貴妃要找他做什么,但他還是很快收拾好走了出來。
走進殿內,他恭敬行禮,貴妃讓他坐下。
貴妃是來看熱鬧的:“聽說你見了李家小娘子,然后哭了?”
高桓再一次解釋:“不是,是風吹了沙進了眼睛里。”
貴妃笑了笑不以為然,她有些興趣地問:“那李家三娘子怎么樣?”
高桓和李桑桑的這樁婚事是有點神奇的。
高桓癡癡傻傻了十幾年,忽然有一日,道人玉虛對皇帝說,高桓有一樁命定的婚事,在南瑯琊郡的李家三娘子身上。
沒過幾天,高桓忽然從混沌的癡傻狀態中“醒”了過來。
這下宮里人都信了,并對這件奇事口口相傳。
因此,徐貴妃聽說今日高桓見到李桑桑,就忙不迭地過來聽八卦了。
徐貴妃看著高桓的嘴唇動了動,他滿面愁容地說:“不怎么樣。”
高桓有些憂心忡忡,要是真的娶了李桑桑,他會不會每天哭個不停?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