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李蓁蓁百般不樂意, 婚禮的這一天還是到來了。
黃昏將近,李蓁蓁呆呆坐在妝臺前,她畫著艷紅的妝,穿著笨重繁復(fù)的禮服, 周圍站著一圈認(rèn)識不認(rèn)識的姨姑姐妹。
沈桐穿著絳公服騎著高頭大馬敲進(jìn)了李府的大門, 李蓁蓁被姑嫂們擁出來, 就要登上婚車, 忽然間有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出現(xiàn)了。
夏芙看著沈桐, 眼中含淚:“沈郎。”
沈桐站在抱著孩子和穿著新娘衣裳的李蓁蓁之間, 不知該往左還是往右。
李蓁蓁一下將手中用來蒙面的團(tuán)扇扔了,她憤怒至極:“你……她是誰?”
她本就對于這樁婚事煩躁不已,眼下還看見沈桐的小妾抱著孩子上門來打她的臉。
她扔完團(tuán)扇后, 轉(zhuǎn)身想要跑, 可是姑嫂們將她圍住了:“二娘子, 不要糊涂啊。”
李蓁蓁在人群里想要擠出來,她喊:“阿娘, 阿耶!”
吳姨娘想要往前,卻到底止住了腳步。
她很明白事已至此,那里能在成婚當(dāng)天逃了呢?
李年本來還是一臉高興的,這下沉下了臉, 他看見了李蓁蓁憤怒絕望的表情, 但他嘆了一口氣:“蓁蓁,上車。”
李蓁蓁被推搡著,無法逃脫, 她只能被迫走上了婚車。
婚車走遠(yuǎn)了,新郎卻沒有跟上。
沈桐安慰了夏芙許久,這才跟上了婚車。
李蓁蓁坐在搖晃的婚車?yán)? 聽見外面熱鬧喧囂,她只感到心中冰冷一片。
她不應(yīng)該如此的。
她新婚的丈夫與她之間還隔著另外一個女人。
她總覺得,自己的命運不應(yīng)當(dāng)如此。
三日回門,李蓁蓁顯得格外憔悴。
她回家后,只是徑直回到她原本的屋子里,竟然是連李老夫人和李年都沒有去拜見。
聽說李老夫人對李蓁蓁的行徑很不滿,說以后不會再去管李蓁蓁。
李桑桑知道李蓁蓁如今的處境,只感到分外荒謬。
前世的李蓁蓁是多么的意氣風(fēng)發(fā),如今竟然成了沈桐眼中的不屑一顧的妻室。
如今,另有一個女人來折磨李蓁蓁,正像她曾經(jīng)這樣對待過李桑桑。
真是一報還一報。
李桑桑路過的時候聽見李蓁蓁的奶嬤嬤們在小聲討論。
奶嬤嬤說道:“那外室抱著的是個兒子,有個七斤三兩的樣子,大胖小子,沈老夫人喜歡得緊,大婚第二天就將那外室迎回來做妾,風(fēng)光得很。”
另一個奶嬤嬤說道:“和二娘子出生時候一般重呀。”
對方立刻變了臉色:“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這奶嬤嬤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連忙捂住了嘴,她訕笑著,又說起了別的事來。
兩人邊說邊走遠(yuǎn)了。
李桑桑原本沒有將這兩人說的話放在心上的,但是忽然間,她頓下了腳步。
李桑桑走回屋內(nèi),拿起一張箋紙,在上面畫了幾道線,然后低頭沉思。
掬水走了過來,有些看不明白,問道:“三娘子,你在寫什么呀。”
李桑桑沒有說話。
李蓁蓁是李桑桑的姐姐,比李桑桑大一個月左右,這本沒有什么奇怪,但是李桑桑細(xì)細(xì)梳理了一下時間。
李年是因為賀蘭氏進(jìn)府才和王氏疏遠(yuǎn),在賀蘭氏進(jìn)府之后,他才有了小妾吳姨娘。
在賀蘭氏進(jìn)府不到一年的時候,李桑桑出生了。
而在李桑桑出生前的一個月,李蓁蓁出生。
吳姨娘懷孕的時間應(yīng)當(dāng)要晚于賀蘭氏的,李蓁蓁出生的時候卻早于李桑桑。
李蓁蓁出生七斤三兩,對于一個嬰兒來說,是足夠重的,絕對不會是早產(chǎn)兒。
要么李年在和王氏疏遠(yuǎn)之前就和吳姨娘有了茍且,要么,李蓁蓁就不是李年的女兒。
尤其想到那日螃蟹宴上,老夫人脫口而出的,吳姨娘生李蓁蓁的時候一直在莊子里。
她是在避人耳目?
李桑桑一下子站了起來,想要找人去查探一番。
李桑桑問掬水:“范景人呢?”
掬水說道:“范郎君好像有事離開了長安。”
李桑桑皺了皺眉,坐了下來。
掬水看著李桑桑似乎有些沮喪,對李桑桑說道:“三娘子,你若有什么事,我們可以找燕王殿下呀,我看他挺樂意為三娘子跑腿的。”
李桑桑眉擰得更緊。
掬水不知道李桑桑和高桓的糾葛,只覺得高桓或許能幫到李桑桑,她思來想去,還是和丁吉祥說了一聲。
暮色將至的時候,高桓來到李桑桑窗外,隔著不近不遠(yuǎn),他站在那里問她:“桑桑,若你要找范景的話,找我也是一樣的。”
李桑桑看著他,突然很想試探一下,高桓憑借這愧疚,究竟能夠為她做到哪種程度。
李桑桑對他說:“我想知道,李蓁蓁究竟是否是父親的女兒。”
高桓聽著這話愣了一下,李桑桑輕笑一聲,移開了眼睛。
是她想太多了,吳姨娘是他的姨母,李蓁蓁是他的表妹,就算那日中元夜高桓說的是真的,他不曾為李蓁蓁動心,他也依舊會護(hù)著吳姨娘和李蓁蓁,如同前世一般。
他怎么會為她做這件事。
李桑桑站起身來,將窗子關(guān)上。
但是一兩個月后,高桓走到李桑桑窗子下面,他穿著大氅,踏著滿地的薄雪走過來,此時李桑桑院子里的梅花已經(jīng)開了,灼灼晃著人眼。
高桓說:“冬至,給你帶了一件禮物。”
李桑桑走出去,才知道高桓口中的禮物是什么。
高桓帶來了一個頭發(fā)銀灰的婆婆,還有一個商賈打扮的男人。
一個是吳姨娘當(dāng)年的接生婆,一個是和吳姨娘有過關(guān)系的情夫。
兩人都是從南瑯琊郡趕來的,算上時間,是緊趕慢趕過來的。
李桑桑咬了咬唇,聽了他們的供述后,轉(zhuǎn)臉去看院子里安靜站在梅樹旁的高桓,但是高桓已經(jīng)不在,那里只留下一對腳印。
吳姨娘這一兩個月為李蓁蓁和沈桐的事感到焦頭爛額。
那妾室夏芙有心計有手段,李蓁蓁困在沈家根本難以招架,沈家本來就輕視李蓁蓁,沈母還難以對付。
若是平時,李年可以提點沈桐一二,但是如今李家還在被天子嫌惡中,要夾著尾巴做人,更何況,李老夫人已經(jīng)發(fā)了話,讓李年不要去管李蓁蓁的事,李蓁蓁一下子孤立無援起來。
吳姨娘在雪中行走,要去李老夫人屋內(nèi)求老夫人大發(fā)慈悲幫幫李蓁蓁。
她走在路上,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極為熟悉的人影。
她一下子感到渾身涼冰冰的。
當(dāng)年,吳家遭罪之時,吳姨娘和吳美人都被賣為奴婢,吳美人被宮里人挑走了,吳姨娘則是被一戶商賈挑去了。
她做了那商賈的婢女,不得已失了身。后來,那商賈要換地方做生意,府里人太多,索性發(fā)賣了好些個奴婢。
吳姨娘就是其中的一個。
她被賣給了李年,沒過多久,她發(fā)現(xiàn)她懷了孕,算算日子,是那個商賈的。
快生產(chǎn)的時候,她刻意和王氏吵了架,脫身去了莊子里住下,生下了足月份的李蓁蓁,養(yǎng)了幾個月后,對外只說李蓁蓁是早產(chǎn)。
還好,李家人對她沒有太過在意。
王氏是不屑和她斗的,李老夫人和李年更不會留意她生產(chǎn)的日子,一切就這樣瞞了下來。
可是今日,她竟然看到了那個商賈!
吳姨娘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起來,她跌跌撞撞,也沒有心思去找李老夫人,只是見了鬼一般地跑回了屋。
李叢的屋內(nèi)熏籠燒得很旺,他咳嗽了兩聲,婢女為他關(guān)上了窗子,然后轉(zhuǎn)身對他說:“郎君應(yīng)該請大夫來。”
李叢搖了搖頭:“我明白自己的身體。”
婢女于是說道:“要是范大夫在長安的話就好了。”
李叢聽了也有些盼望范景趕快回來。
他看著熏籠上透出的火光微微有些出神。
他潛藏在李家許多年,一直存著報復(fù)之心,可是在不停地耽擱,他明明是想要摧毀一切的,可是每次看著李桑桑安靜的臉,他都會壓抑住這種摧毀的欲望。
他不能將事情推向不可收拾的境地。
但是李年越來越讓人煩躁了。
李年在政事上也和皇帝對著干,讓整個李府都處在府兵的監(jiān)視之下,這讓李叢感到有些許的不安。
李叢問侍女道:“范大夫的藥藏在哪里?”
婢女猶豫地說道:“可是,如今范大夫不在,若是郎君自己來下藥,斟酌不了輕重,被人察覺了就不好辦了。”
李叢說道:“范景不知什么時候才回,等他一年半載,李年就要多活一年半載。”
婢女聽了只得默默去取了藥,回來的時候還是不放心囑咐了一聲,但是李叢卻像是根本沒有聽進(jìn)去。
這些天愈發(fā)冷了,李年受了風(fēng)寒,竟然是一病不起,請來了大夫來看,大夫沉吟良久,忽然說道:“李大人,有人要害你。”
李年一怔,起來的時候動作有些猛了,不知牽扯到哪里,帶來一串咳嗽:“有人要害我?”
大夫摸了摸胡子,說道:“這藥十分古怪,讓我說,我也是說不出個究竟,不過,大人要小心著飲食。”
大夫留下這一句就收拾醫(yī)箱走了出去。
李年這天開始便小心著飲食,大夫那日的話,他誰也沒有告訴。
他心里隱約的直覺告訴了他,一切的緣由。
當(dāng)年的因,如今的果。
親手犯下的孽,終究是要還的。
李年記起來,十多年前他推開家門,看到了一個抱著孩子形容狼狽的女人,他一時生了惻隱之心,讓這女人進(jìn)了家門。
當(dāng)夜,就有朝廷的人找上了他。
朝廷的人告訴他,這女人是南朝太子的侍妾,讓李年一定要從這女人口中套出南朝余孽的下落。
于是李年不得已裝作看中了這個女人,讓她留在了李家。
幾月后,李年終于套出了南朝余孽的下落,這個女人也在生產(chǎn)不久后死去,留下了她帶來的男孩李叢。
李年養(yǎng)著李叢提心吊膽許久,不知朝廷的人何時過來處理李叢。他一等就過了許多年,李叢一直安然地在李府長大。
后來他才打聽到,大約當(dāng)年知道李叢存在的一小部分人都和南朝人同歸于盡,如今,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賀蘭氏和李叢的真實身份了。
李年養(yǎng)著李叢,和李叢父子相稱,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手上不得已也沾上了血污,他害得李叢家破人亡。
大約現(xiàn)在,李叢也終于知道了。
李年竟然感到了一絲如釋重負(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