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阮黎的意料,這房間并不如的外面那般華麗,反而有些清雅素淡,甚至頗有些華國風的味道。
但或許這建筑與華國太不相容,又沒有改造成徹底的華國風格,而是在西式和中式之間取了一個平衡點相融,不至于顯得不倫不類。
在寬闊的房間中,正中間擺放著一張大床,窗戶開著,有清風襲來,床邊的帷幔微微揚起。
若隱若現中,阮黎能看見那床上似乎有個人躺著。
阮黎停住腳步,不再向前,也不說話,只默默地看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味。
過了片刻,床幔中有溫雅不失尊貴的女聲響起:“怎么……不上前來呢?”
是流利的中文,只是聽聲音有些低啞滄桑,又帶著淺淺的嘆息。
阮黎莫名就心中酸澀直沖眼眶,幾乎落下淚來。
其實腦海中早描繪了千萬遍見面的場景,該怎么說第一句話,該做出什么表情,然而真到了這一刻,腦子卻是一片空白。
頓了半晌,她將眼中淚意強壓下去,攥緊手心,邁步走過去。
眼前的人沒有阮黎想象中那么風華絕代氣勢凌人,她有些憔悴,滿頭銀絲,臉上布滿了皺紋,可就算這樣,仍是美的。
阮黎怔怔的盯著她。
她深邃眼睛里滿盈著快要溢出來的溫柔,她微笑看著阮黎,用極輕極輕的聲音喚道:“過來。”
不知怎么,阮黎竟不自覺乖乖走過去地坐到床邊,呆呆的看著她。
見阮黎這副模樣,她嘴角勾起,拉過阮黎的手輕輕摩挲著:“一轉眼,你都長這么大了。”
盡管已經這般年紀,她的手卻仍然不顯粗糙,溫暖而柔軟。
“我的樣子是不是很老很丑?”她有些憂心的問阮黎,不等到回答又自顧自說道,“上次在波士頓就想跟你見面,可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就趕回了歐洲,本想等氣色好一些再見你的,可聽說你一個人孤零零的到了這里,心里七上八下,又一刻也等不了。”
阮黎咬著唇眼淚倏然落下,她微微搖頭。
看見阮黎的眼淚,加西亞夫人這個叱咤歐洲大陸,傳奇了一生的女人眼中驀然出現一絲慌亂。
她有些慌張的抬手,想要拭去阮黎眼角的淚,卻不料越擦越多。
阮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驀的起身走到窗邊,嚇了加西亞夫人一跳。
微風的輕撫下,阮黎混沌的腦子這才清醒些。
身后聲音帶著些小心翼翼:“是不是我嚇到你了?”
緩了一會兒,阮黎抽了下鼻子,抹了抹臉,又重新走到床邊坐下。
加西亞夫人看著她,眼神驀然就變得恍惚起來,像是透過她的眼睛看見了誰。
過了半晌,她神情悠遠的問道:“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像一個人?”
阮黎沉默片刻,低聲回答:“像我爺爺。”
加西亞夫人閉眼,像是回想起了什么,輕笑道:“真好。”
阮黎終于問出第一個問題,也是她踏進來后主動說的第一句話:“加西亞夫人,您……真的是我祖母?”
躺在床上的夫人渾濁眼眸中劃過厭倦,面龐雖然蒼老,語氣卻像個任性的小女孩:“我真是太討厭加西亞夫人這個稱呼了。”
阮黎一怔,有些無言以對。
加西亞夫人看著阮黎的表情,又溫柔寵溺的笑道:“我的小寶貝兒,我沒在說你。”
眼前的這個人漸漸和舊照片筆記本中的那個少女身影重合,阮黎心跳得極快,心中有無數個問題,然而此刻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加西亞夫人撫著阮黎的一頭烏發:“我不叫加西亞夫人,我叫……阮暮云。”
阮黎心臟驟然一抽,卻又松了口氣一般。
她極力控制著,想讓自己平靜下來,聲音卻仍是微微顫抖:“為什么……要離開?”
再沒有一個多余的字,加西亞夫人卻明白了阮黎的意思——這孩子在怪她。
加西亞夫人看著阮黎精致絕倫,美麗年輕的臉,嘴角微微揚起:“你和你父親好好活著,有了自己為之用心的事業,有了深愛并相守一生的人,這就是最好的結局,無論付出什么,我都不會后悔。”
就算是她并不想要的榮華一生。
阮黎伸手捂住臉,極力壓抑著抽泣聲音,肩膀卻仍控制不住的輕輕抖動。
加西亞夫人輕輕撫摸著她的頭:“我會給你最好的一切。”
兒子已經有了很好的人生,唯一讓她放心不下的,就是那人最愛的小孫女。
待一切結束后,她就可以回到云水鎮,回到家去找他了。
加西亞夫人透過窗,眼神悠遠的看向阿爾卑斯雪山的峰頂,這華麗的囚籠她真是呆得夠膩,她爭了一輩子就是為了再相聚的那一天,可那人……還沒等到她就離開了。
十三年前,她多想就這樣跟著他去了,可害他們一家團聚的人卻還活著,所以她強撐著,也活了下來。
這些年,她連夢里都在想念著那個江南小鎮的青磚黛瓦,白云綠水。
加西亞夫人,不,或許應該叫她阮暮云。
她摸著阮黎黑鴉鴉的頭發,眼神恍然,又在觸及阮黎耳朵上的玉色耳墜時,思緒一轉,回到那一年……
那是兩人剛到云水鎮沒多久,也是最好的年紀。
他每日外出回來就沖著她笑:“今天又做了什么好吃的?還在研究云片糕?”
那個棕發淺眸,皮膚白皙精致到幾乎透明的女子氣悶的噘嘴:“怎么都做不出那個味道。”
男人哈哈哈大笑:“好了好了,別生氣,看我今天給你買了什么?”
那雙修長的手在她耳后一滑,一對碧綠透亮的翡翠耳墜子變魔術一般出現:“surprise!”
女子先是一臉驚喜,繼而又蹙眉:“啊,你怎么會買這個,好貴的!”
不過是那日逛街多看了兩眼,這人竟真的注意到了,嘴上抱怨著,一股甜蜜卻從心底涌起。
“只要夫人喜歡,什么都不貴,夫人才是這世上最貴重的珍寶。”
女子想到剛認識時云淡風輕克制有禮,連話都不跟她多說一句的男人,嬌嗔一聲:“嘖嘖,假正經。”
那男人眸色一深:“嗯,假正經?要見識一下不正經嗎?”
女子臉一紅:“阮崇文你道貌岸然,不是君子所為。”
“我教你華國文化,是讓你用來罵夫君的?看來今天得重振夫綱好好教育你了。”
“呃,夫君我錯唔……”
沒人知道,在云水鎮的那短短幾年,阮暮云就已經過完了她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