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回到煙嵐城時,已是四月初,她剛到房州境內,暗衛便從北宣送來消息:晟瑞帝臣暄因病駕崩,由于無嗣,傳位于其義弟臣朗。
縱然是千古風流人物,身前功名萬丈,也難逃世間生老病死。想起鸞夙痛失摯愛,再思及自己,出岫也很是感傷。
她原本以為,慕王讓她離開京州,是為了肅清明氏及其親信。哪知出岫前腳剛到煙嵐城,慕王也急匆匆趕回來,問及緣由,聽說是他府上鸞妃娘娘病重。
出岫明白,只怕鸞夙病重是假,離開是真,慕王這是不顧一切放下京州局勢,趕回來與她告別了
離開云府半年,一草一木崢嶸依舊,便如這府里真正的主人謝太夫人一般,長年不衰、精氣十足。很顯然,太夫人已聽說了云羨與鸞卿成婚之事,自出岫回來后就沒有好臉色,但也并未對她多做斥責。
出岫知道這事自己理虧在先,也不敢多言,只埋頭做好本分,著手準備二小姐云慕歌的婚事。按照云、葉兩家的商量,決定趕在秋天完婚。
云府的一切都看似很平靜,井井有條與從前無異。變化最大的當屬世子云承,半年不見,他長高了何止一頭,如今是比出岫還要高出許多。
“看著倒像個男子漢了!痹瞥须m然只十二三歲稚氣未脫,可那張臉與云辭越發相似了,清朗如玉、卓然如月、氣質磊落不似尋常,出岫看在眼中,欣慰的同時更覺酸楚難受。這孩子的存在仿佛是在時時刻刻提醒著,她此生唯一的刻骨相思是誰,她又是在為誰堅守忠貞。
想著想著,出岫不禁一陣黯然。云承倒沒瞧出來她的異樣,興致勃勃地將半年來的所學所見大致說了一遍,最后不忘提起淺韻的功勞:“淺韻姑姑將孩兒照顧得極好,母親您該獎賞她!
“是該賞!卑肽晡匆,出岫覺得淺韻的模樣無甚變化,不過心境大約是變了,從前那股冷淡氣質稍稍斂了去,多出幾分平和之意。
只要想到淺韻對云辭的一番癡心,出岫也很放心將云承交給她照顧。可是淺韻今年二十有一,早已過了婚配的年紀,真的熬成老姑娘了。而竹影也是孑然一身,還有淡心、竹揚
轉眼這又是一個年頭,知言軒里出岫最看重的幾個人,終身大事沒一個有著落,這總是她的一樁心事,每每想起都覺得頭痛。
思來想去,還是要從竹影下手,只要竹影的婚事解決了,才好給女孩子們尋婆家。于是,四月末的一天,出岫單獨留下竹影說話,大致意思是想勸他盡快成家,找一個知根知底的好姑娘。
“你有沒有相中的女孩子?”出岫怕挑起他的傷心事,刻意避談淺韻。
竹影想了想,很痛快地承認:“有。若不是夫人您來找我,我也打算等二小姐成婚后,來向您求娶的!
出岫以為竹影的心思還在淺韻身上,便笑著暗示:“情這一字最不能勉強,須得兩情相悅才能長久。”
竹影一怔,很是坦然地笑回:“您說得是,因而我也拿不準她的心思,想請您幫忙說一說。”竹影沒給出岫再次試探的機會,直截了當地道:“我想求娶竹揚。”
“竹揚?”這答案頗令出岫有些意外,她以為會是淺韻或淡心。不過,想起竹揚那凜凜的拳腳功夫,還有寡言少語的姿態,倒也與竹影有共通之處。
“這是你的心里話?”出岫想要確認。
“嗯!敝裼暗拖骂^,素來老實剛毅的臉上浮起一絲難得的紅暈:“是真心話!
這人選雖然出乎出岫的意料,卻也令她長舒一口氣,若竹影當真執著于淺韻,又或者是選了淡心,那還真有點兒棘手了。畢竟淺韻、淡心情同姐妹,無論竹影選了誰,只怕都是對姐妹情分的一種傷害。
“什么時候的事兒?”她打心底里替竹影開心:“你竟瞞得嚴嚴實實,連我都沒發現。”
竹影干笑,如實回道:“也沒什么時候成天和竹揚搭伴兒在您身邊侍奉,時間久了”他無措地頓了頓,輕咳一聲:“我也不知她是什么意思,就怕她不愿!
出岫這才瞧出來,竹影先后喜歡的兩個女子——淺韻和竹揚,都是不愛說話、沉穩持重的類型。只不過淺韻沉默之余是體貼入微、細致周到,竹揚寡言之余是面冷心熱、不讓須眉。
知言軒這一文一武兩個女子,其實性子上是殊途同歸。只可惜了淡心
出岫在心里默默嘆了口氣,到底還是為竹影和竹揚感到開心。她忽然想起自己頭一次質疑竹揚武藝時,竹揚曾倔強表示“竹”字輩都是一等一的好身手,那神情仿佛是對竹影不大服氣
配了竹影也好,夫唱婦隨,想必這夫妻二人閑來無事斗斗拳腳,也是樂事一樁。更何況,兩人都在自己身邊侍奉,也更親近。
想到此處,出岫一口應下:“你去罷,這事交給我,保管說動竹揚!
竹影眉目一動,隱隱透露些喜色,克制地道謝而去。
當天,出岫便趁著竹揚當值的時候,傳她進來說話,旁的沒多說,只問:“方才竹影向我求娶于你,你愿不愿?”
竹揚娥眉一挑,一股子英氣從眉宇間宣泄而出,沉吟片刻反問道:“他不是喜歡淺韻么?”
這話一出口,出岫知道竹揚必然也上心了。竹揚來知言軒最晚,那時竹影已和淺韻漸漸疏遠,她若不暗中留意,又如何能得知竹影從前的心思?既然留心過,就有戲!
出岫見竹揚這隱隱約約吃醋的模樣,只覺得好笑,忙替竹影辯解:“你別誤會,他自小在侯爺身邊服侍,同淺韻認識時間長。若說情分是有,但他這人性子如何,你我都看在眼里,絕非三心二意之人。他既然向我求娶于你,自然是心里頭放下了。”
竹揚不置可否,只道:“我想先單獨與他談談!
若是在尋常的高門深院,下人的婚事自然是由主子決定,更別提女方還要私下與男方商談婚事了。也唯有竹揚這種毫不掩飾的直來直去性子,才敢開口提出這種要求。
出岫也不喜歡矯揉造作的女子,見竹揚如此爽利,她也干脆地點頭:“好,不過有一點,無論成與不成,你們都別互相生分!
竹揚聞言沒再多說,徑直往竹影的院子里去。
平素里,兩人雖然身為出岫的貼身男女護衛,但一直分工持均,私底下來往也不多。竹影晌午才對出岫開了口,下午便見竹揚親自尋過來,他心里也多少猜到一些。
“你來了!敝裼爸徽f了這一句,再也不知該如何開口。
其實仔細看去,竹揚雖不比淺韻、淡心長得美貌出眾,但那颯爽英姿別具風采,也是文文弱弱的女子所沒有的氣質。她黑衣勁裝裹著腰身,修長手指握著隨身長劍,“啪嗒”一聲放在桌上,開門見山道:“我不喜歡退而求其次,更不喜歡被人退而求其次!
竹影反應片刻,才反應過來她話中之意:“你都知道了?”
“你對淺韻如此關切,傻子都瞧出來了!敝灰獪\韻出現,竹影的視線便會似有若無落在她身上,有時還會刻意避見。竹揚旁觀者清,自問看得一清二楚。
聽聞此言,竹影苦笑一聲:“這些都過去了,你可相信?”
竹揚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沒有吱聲,靜待下文。
竹影見狀,也不再隱瞞,索性將事情原本道出:“我同淺韻都是云氏家奴,也算自小認識,她十二三歲從太夫人身邊調來知言軒,我與她朝夕相對,說不動心很難。”
竹揚聽了毫無反應,直直看著竹影,似在傾聽,又似觀察。
竹影嘆息一聲,又道:“其實我也說不上對淺韻究竟是什么感覺,也許是習慣每日見著她,也習慣有事與她商量,總覺得倘若她嫁給別人,我心里會不舒服但我知道淺韻心里沒我,我向她表明心跡兩次,她都拒絕了”
話到此處,竹影沒再繼續,那臉上說不清是黯然還是什么的,總之臉色不大好看。竹揚則更說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兒,想了想,問他:“你很傷情?”
“有那么一陣子!敝裼叭鐚嶞c頭:“可后來你過來了,便不同了我雖自認喜歡淺韻,卻不喜歡她認死理兒的性子,也不喜歡她的固執。你很好,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我很喜歡!
“原來你是相中我的性子,喜歡淺韻的人!敝駬P嗤笑。
“不是”竹影想要辯白,可看著竹揚直直投射來的目光,又不知從何說起。良久,才是一嘆:“我雖不是濫情之人,但也比不得淺韻的執著長情。人這一輩子,喜歡過的人不止一個,但只要知道自己最想要的是誰,那便圓滿了!
竹影素來不愛說話,如此剖白也算頭一遭,即便他從前面對淺韻,也沒有急切地說出過這種話,好像唯恐對方不相信似的。他邊說邊去看竹揚的表情,見她還是沒有反應,心下不禁有些失望:“是我唐突了,你若不愿,那就算了!
“我相信!敝裼霸捯舾β,竹揚忽然開口。
“什么?”竹影腦子一懵,尚未反應過來。
竹揚執起放在桌上的長劍,面無表情道:“你方才說,你和淺韻都過去了,問我信不信。現下我答你,我信!毖粤T目中劃過一絲狡黠之色,悠悠而去。
竹影在原地呆立半晌,才明白過來這話中之意,心頭霎時涌起一陣狂喜。待追門而出,對方已不見蹤影。
這事成了!
三天后,竹影與竹揚的婚事已傳遍整個云府上下,出岫親自帶著他們兩人去榮錦堂拜見太夫人,將這樁喜事告知。太夫人聽后也很滿意,給了許多賞賜,又吩咐出岫好好操辦。
從榮錦堂出來,出岫開始盤算要給竹揚準備多少嫁妝,畢竟是知言軒里頭一份。什么分量、什么規模,這一次定好規矩,往后淺韻、淡心出嫁時也能照辦。
再想到云辭身邊這兩個大丫鬟,出岫耐不住又是一陣嘆氣。三人一路無話回到知言軒,出岫又去處理手頭上的事務。今日恰好輪到竹揚當值,竹影對她關切囑咐了幾句,便返回自己屋子。剛走進園子里,便遠遠瞧見一個人影站在門前。
是淺韻。
竹影躊躇片刻,還是笑著上前招呼她:“你怎么來了?世子那兒有事?”
淺韻抿唇看去:“我聽說你和竹揚要成親了?”
“嗯。”竹影坦誠地道:“是我向夫人求娶的!
淺韻似難相信,睜大雙眸看著他:“你喜歡上她了?”
“嗯!敝裼包c頭:“竹揚很不錯,我也很喜歡!
只這一句,堵得淺韻心頭一陣難受,可又說不出是為什么。她垂眸不再看竹影,沉默半晌唯有一句:“恭喜你她比我有福氣!
“謝謝!敝裼搬屓灰恍Γ骸澳阋苍摽紤]考慮自己的事兒,總是這么熬下去也不是辦法!
聞言,淺韻眸中閃過一絲落寞:“我有分寸!
“無論如何,我會視你和淡心如同親人,”他頓了頓,又道,“就如我親妹子一般!
親妹子從心上人變成親妹子,這滋味究竟如何,淺韻自己也說不清楚。從前一味執著任性,固執地決定守著云辭,為此不惜傷害竹影。但她一直以為,只要自己回頭,竹影就會在。也是因為他的守護,她才義無反顧,好似心里有個倚仗,這世上是有這么一個人,一直在她身后默默等候。
然而如今再回首,空空如也,徒留回憶。
原來,竹影并不是非她不可,是她自恃甚高了。淺韻沒再多說一句話,笑著離開竹影的園子。
她真心為他祝福,替他開心。但也幡然醒悟,自己早已將他的執著真情揮霍殆盡,他也早已重新去愛。有些人,一旦錯過就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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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岫未曾想到,她回到云府之后過手的第一件婚事,竟然不是云慕歌,而是竹影和竹揚。沒等云府二小姐嫁去曲州葉家,這年夏天,知言軒已多了一對伉儷夫妻。
而她更沒想到的是,就在這兩人成婚的第二個月,慕王聶沛涵以南熙攝政王的身份下了旨意,賜立云氏四座牌坊。而前來傳旨之人,是聶沛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