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齡娶妻出岫不禁抬眸望向沈予,但見后者也正看著自己,那目光之中,是滿滿的了然之色。
難道他方才聽見了?畢竟花舞英的聲音不小,而沈予當時就站在門口。出岫抿唇想了一瞬,開口留客:“我有些事想對你說,晚上留下用飯罷!
“好!鄙蛴枰豢趹校肓讼耄忠苫蟮貑柕溃骸爸挥心阄叶?”
出岫不解沈予為何有此一問:“你以為還有誰?承兒要去陪太夫人的。”
沈予只笑了笑,狀若隨意地道:“我以為你會讓二姨太作陪。”
出岫啞然,垂眸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尷尬地道:“我讓竹影給你準備熱水沐浴,晚膳時候喊你。”沈予每一次教授云承習武歸來,都會在此盥洗一番,將衣裳換了,再清清爽爽地回住處。待下次來授課時,恰好也有干凈的衣裳可供換洗。如此已成了習慣。
“好,我先去沐浴更衣。”沈予并未多話,也不似從前那樣總磨蹭著與出岫單獨說兩句,這一次他頗為爽利地走了。
晚膳時,氣氛顯得更為沉悶起來。以往有云承在,三人總還有話說,即便都不說話,心情也都是愉悅的,有時沈予還會沒話找話。可今日,兩人都沒有說話的**。
默默吃了會菜,沈予才忽然開口:“我今日想喝酒,你陪我小酌兩杯罷!
出岫勉強笑道:“哪有主人家沒開口,客人自己要酒喝的?”話雖如此,她還是吩咐淡心去拿了酒,又屏退下人,親自為沈予滿上。
沈予二話不說,端過酒杯一飲而盡,“嗒”的一聲將杯子沉沉放下,抬起俊目看向出岫:“如今你是名副其實名滿天下了云氏的當家主母,出岫夫人!
三日前,出岫正式從太夫人手中接過主母的重擔,這事尚未對外公開,沈予卻已知道了,很顯然,是云承對他說的。
難怪他今日興致不高,是因為這個緣由么?出岫兀自在心中想著,也不知要如何接話,只得另起了話題:“暗衛又從京州傳出話來了,文昌侯的病情尚算穩定,你不要擔心!
沈予握著酒杯的手緊了一緊,沉斂著神色半晌才道:“也許我是該回去了!
“。俊彼鋈幻俺龅倪@句話,令出岫有些意外,仿佛是沒聽清似的,她問:“你說什么?”
“沒什么。”沈予執起酒壺自斟自飲了一杯,仰頭喝盡,才又苦笑道:“我想我的確應該回去了。如今你已不再需要我的幫助,而我留在這里一事無成,和你的差距也只會越來越大”
他目光之中滿是無力的情緒,卻又說不上是絕望,那種帶著星火卻深知無法燎原的微薄念想,在沈予雙目之中表現得如此明顯:“沒有離信侯府,就無法成就出岫夫人。同樣,離開文昌侯府,我也什么都不是了!
他語中滿是自嘲:“我該回去,京州才是我的地盤。只有在天子腳下,我才是統盛帝的螟蛉之子,才是文昌侯府的沈小侯爺。只有倚仗這兩重身份,我才配得上你。而不是現在,留在房州像個廢人,被慕王日夜監視。”
“小侯爺”出岫開口想勸,見他又執起酒杯要給自己倒酒,連忙按住他的手:“喝酒傷身。”
沈予執著酒杯的手就此停在半空之中,他定定瞧著出岫的雪白柔荑,緩緩抬起自己另一只手覆上,只覺她指尖的溫涼觸感令他愛不釋手,但又不得不放手。
緩緩拂去她的一根根手指,沈予只道:“讓我喝罷,我從不愿在你面前表現得窩囊,可今日,我想窩囊這一回!
他的眼神終于有了一絲起伏,帶著出岫看不懂的波瀾:“今日一醉到天明,然后,我就不是原來的我了。”
“小侯爺”出岫越發不解他話中之意,仿佛句句都別有深意,又句句令她毫無頭緒:“你若想離開,更應該保持清醒。若喝得懵懂大醉,只怕如何死在路上都不知道!”
這一句話好似戳中了沈予的軟肋,他臉色忽然一凝,放下酒杯看向出岫,似在立志:“是的,我必須要走!無論父侯是真病還是假病,我都要離開。我要為父侯盡孝,我要做出一番成就晗初,我不能當個廢人!
出岫聞言大為安慰,又道:“誰說你是廢人?你是我的恩人!
沈予落寞一笑:“可我不想只做你的恩人!
出岫垂眸無法回應,沈予又是一陣嗤笑:“你放心,類似的話我不會再輕易說了。如今我配不上你,身份、地位、能力都配不上。不怪你瞧不上我,我比挽之差得太多,也沒臉再說這話了”
出岫慶幸沈予終于想開了,豈知他卻還有后話:“但是,如若有朝一日我當真做出一番事業,能像挽之一樣,甚至比他還強到時候,我希望你不要再拒我于千里之外我會配上你的,一定會!
一定會。多么斬釘截鐵的三個字,幾乎要讓出岫忘了今晚留下沈予吃飯的用意——云想容。
話到此處,她好像越來越難開口了,該怎么提出這樁婚事?即便自己不提,花舞英也會想方設法逼自己提,甚至直接去沈予面前鬧
雖然出岫私心里不愿沈予與云府多有牽扯,也不想逼迫他去娶不喜歡的女人?刹荒芊裾J,沈予是該成婚了,也許文昌侯早就急了。而且,若是與云氏聯姻,只怕其父文昌侯會樂見其成。
最重要的,這也是能保住沈予性命的機會。無論往后南熙局勢如何變化,無論是慕王奪嫡還是福王勝出,沈予若做了云氏的女婿,只會是他的助益。
出岫想了又想,到底還是把心一橫,咬著牙道:“其實你是否想過,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若當真想為文昌侯盡孝,頭等大事便該娶妻生子,而不是出人頭地!
說出這番話時,出岫本人也有些心虛,甚至不敢去看沈予的神色。果然,對方聞言也是一陣沉默,良久回道:“等我設法脫身再說罷。”
這倒是真的。如若沈予無法離開房州,這婚事也進行不下去。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總不能把他押在煙嵐城入贅云府罷?的確該等到他脫離危險才行。
出岫低眉斟酌片刻,終于敢抬眸看他:“小侯爺放心,至多下個月底,我一定助你離開房州!
沈予有些意外于出岫的決絕,更擔心她會使什么手段:“你打算如何做?”
“眼下還不能告訴你!背鲠讹嬃艘恍】诰疲爬^續道:“我心里有數。”
沈予當真沒有再問下去,只“嗯”了一聲:“我相信你如今有這能力!睆氖贾两K,他都不該擔心她,她的才智一直在他之上,是他自不量力了。
然而出岫沒注意到沈予的異樣,又道:“你再耐心等等,時機成熟了我自會告訴你!
“好。”他仍舊是以一字禪而回。
從前在酒桌上能說會道的沈小侯爺,如今也變得寡言起來,有時想想歲月當真極為殘忍。大家都變了,她也從一個被人拋棄的青樓女子,變成了如今名滿天下的云氏新任主母,而且是個寡婦。雖然,她才不過十七歲。
滄海桑田,世事變幻。性情可以變,想法可以變,身份可以變而他們所能做的,唯有極力保住那一份本心不變。
想到此處,出岫豁然開朗,決定將云想容的事拋諸腦后。她在心中告訴自己,她必然會給花舞英一個交代,也會給云想容再尋一個好歸宿,但那個歸宿絕對不是沈予。
如今她是出岫夫人,坐擁天下財富與名望,但其實,真正所擁有的已經太少太少。與沈予這段似友非友、其實并不算純潔的關系里,有她太多的回憶,也有太多值得珍惜的情分,她不想輕易破壞掉。
說她自私也好,狹隘也罷,她雖然談不上喜歡沈予,但也絕不想傷害他。如果強行要求他去娶云想容,他大約會答應,可彼此也就真的產生隔閡了。
她不想讓沈予誤會,誤會她是為了云府的和睦,強加給他一樁婚姻。也許有朝一日,沈予會明白高門世家的婚姻都是附帶著利益,到了那時,當他能坦然接受一樁并不單純的婚姻時,她會再為他籌謀一個最有利的妻子。
只不過,云想容大約是趕不上了;也許云慕歌可以。
想著想著,出岫更覺大為舒暢,近兩月里堵在心中的巨石終于落了地。再看沈予,仍舊埋頭沒完沒了地喝酒,她只得再阻止他:“你怎么光喝酒,好歹也吃兩口菜。”
瞥見桌上有兩盤菜沈予一口沒動,出岫嘆口氣,夾了一筷子遞到他碗里:“不吃可就涼了。”
沈予定定望著盤子里出岫夾的菜,倏爾抬目看向她,臉色也沉到極點,說不清是失望還是悲傷。
出岫心中“咯噔”一聲,好像抓到了什么念頭,又好像什么都沒抓到,只得茫然地與他對望:“怎么?”
“沒事。”沈予換上清俊風流的笑意,仿佛方才的負面情緒從不存在。他垂目執起筷子,將出岫夾給他的菜放入口中,細細咀嚼起來。
此后兩人又對飲了幾杯,將桌上幾道菜吃得干干凈凈,出岫許久沒有這么快活過,話也比尋常多了不少。反觀沈予,雖說一杯接一杯下肚,但話卻漸漸少了,最后只是附和于她。
夜色漸漸深了,出岫不知最后是如何散的場,只記得自己喝醉了,頭沉得很。如此一覺直到天明,再睜開眼時,她忽然記不起昨夜發生的一切,唯有額頭陣陣的刺痛在提醒她,昨夜她真得喝多了。
不知為何,一股不祥的預感無端升起,出岫猛然從榻上起身,正待喚人,卻聽得屋外傳來陣陣哭鬧,聽那聲音頗為耳熟,又是二姨太花舞英。
出岫打算與花舞英仔細談談,想勸她母女二人斷了對沈予的念想。正欲喚淡心進來服侍自己盥洗,豈知后者已急匆匆進屋稟道:“夫人!昨夜小侯爺喝醉,誤闖了大小姐的屋子二姨太如今在外頭不依不饒地鬧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