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予來得很是時候,在出岫幾乎要被這陰森潮濕的屋子關(guān)出風寒之時,他帶著衣裳與被褥前來看她。
濕噠噠的衣衫緊貼著玲瓏的曲線,衣裙下擺又隱隱氤氳出紅色的血水,出岫本人卻恍若未覺,只抱臂蜷縮在屋內(nèi)角落,怔怔出神。
“晗初。”沈予命人打開牢房,一眼望見出岫渾身濕透,不禁涌起一陣心疼。他快步走入,將被褥披在她身上,關(guān)切道:“你臉色很不好,快將濕衣裳換了,我在外頭等你。”
出岫眸光渙散,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偏頭看向來人:“小侯爺”
沈予幾乎不忍抬頭看她:“先將衣裳換了,有事一會兒再說。”言罷已走出牢房之外。
出岫并未拒絕沈予這番好意,看了看他帶進來的干凈衣衫,到底還是換了。小腹又是一陣隱隱的刺痛,才令她想起自己還來著葵水。果不其然,濕透的舊衣服上又是一片血紅。也不知,方才被人瞧見了沒。
“晗初,換好了嗎?”沈予在外頭開口相問。
“嗯。”她低低應(yīng)答。
話音落下,沈予人已閃身進來,見她換下來的衣衫上頭帶著血跡,立時一驚:“晗初!”
出岫應(yīng)聲抬眸,又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才知道他會錯意,連忙將衣衫掩住:“我無礙。”
沈予薄唇緊抿,探手便捏起她的脈搏,診了診,又問:“你來了葵水?”
出岫垂眸不答。
沈予見狀,更是心疼不已:“你怎么不愛惜自己的身子?”說著已站起身來,怒道:“我要將這事對太夫人說說!你既然來了葵水,又如何會去招惹云起?她自己兒子**熏心,如今反倒來折磨你!”
“不,別去!”出岫拽住沈予的衣袖,言語輕飄飄的毫無頓挫:“不是太夫人的主意,是他的意思。”
“是挽之將你關(guān)在此地?”沈予有些詫異,轉(zhuǎn)瞬又是了然,沉默半晌才換了話題:“我去給你弄些藥來驅(qū)驅(qū)寒。”
“不,不必。”這一次,出岫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幾分難以啟齒的羞愧與赧然。
沈予見狀,低低嘆道:“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醫(yī)者,又是”他苦笑一聲:“又是脂粉堆兒里來來去去的,女子的那點私密事兒,再無人比我更清楚了。”
他軟下聲音,幾乎是哀勸道:“晗初,別折磨你自己,都不是你的錯,何必?”
出岫只咬著下唇,不言不語。唯有那一雙悲傷的眸子,透露出傷心欲絕。
沈予忽然想起一年多前,晗初被赫連齊拋棄時的情景。那時她是將自己關(guān)在醉花樓的香閨內(nèi),不吃不喝,也不說話,盡是被辜負、被羞辱的無言悲憤。
而如今,沈予在她眼中看不到一絲憤,只有悲,是望不見盡頭的悲傷。無論云辭如何待她,她都對他無怨無恨,盡數(shù)將錯誤攬在自己身上
直到如今,沈予才明了她對他愛得多深,也懂得他對她愛得多苦。而這番兩廂無悔的情感,無論結(jié)局如何,已注定他沈予會是一個外人,插足不得,難以介入。
“小侯爺,你說我是不是錯了當初我若早些告訴他,我是個風塵女子也許”出岫的雙眸帶著霧氣,看向沈予哽咽著道:“也許,我就不會這么苦了。”
“不要說傻話!”沈予低聲安慰,心痛難當。
“不是傻話。”出岫索性將臉埋在膝蓋上,低低抽泣起來:“都是我的錯是我太自私了,不該瞞著他我以為不會有人知道”
說到此處,那哭泣也漸漸大了起來:“我該告訴他的!風塵女子與良家女子,如何能一樣是我讓他失望,讓他嫌棄了”
“晗初!”沈予伸手撫過她仍舊微濕的青絲,胸腔里一陣空空蕩蕩。多想安慰她,告訴她實情,告訴她其實云辭早已知道她的身份。可這話他說不出口,他不能讓一切前功盡棄。
出岫猶自未覺沈予的異樣與無言,埋首哭了半晌,忽然抬起那一張淚痕密布的絕色容顏,渴求地看向他:“小侯爺您帶我走罷。”那神情,猶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唯恐就此失去。
“你改變主意了?”沈予心頭涌起苦澀,踟躕著問。
出岫點頭,抽噎著道:“我若是走了,也許,他還能記著我的好。不似如今,都是嫌棄與厭惡”
原諒她的懦弱,終是忍不住想要離開了。也唯有離別,能將她心里的云辭定格在最好的時光里,沒有背棄,沒有辜負,沒有失望。他還是她最喜歡的那個人,并且將在回憶里永遠喜歡著。
她會在回憶里等著他,自私而又自欺欺人。
“你知道你在說什么嗎?晗初?”沈予聞言,驟然升起一股怒意:“你這是在自欺欺人!再喜歡他,你以為你離開了,就能當做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就沒傷害過你?”
“小侯爺”出岫闔上雙眸不敢去看他:“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讓你帶我走,利用你”
“自私什么?人都是自私的。”沈予好看的眉峰微微蹙起,棱角分明的側(cè)臉有一種隱痛與失落:“你利用我?guī)阕撸也粫鷼狻5闳舸媪诉@么自欺欺人的想法,以為一走了之能改變一切,那就讓我瞧不起了。”
他強行扳過出岫的雙肩,逼迫她抬起頭來:“以前的晗初,即便是被赫連齊辜負,也有怨、有恨;被明瓔欺辱,也有骨氣與驕傲。可如今呢?別這么卑微!”
出岫搖了搖頭,垂著淚道:“不一樣,不一樣”自遇到云辭,那些與赫連齊的愛恨糾葛注定會成為前塵往事,幾近灰飛煙滅。
有時出岫會想,她當初也并非對赫連齊愛得深沉,也許,她只是想尋一個知音,尋一個真正懂她、尊重她、不計較她出身的男子。因而赫連齊出現(xiàn)之后,她才飛蛾撲火了
是云辭給了她新生,原以為她終于遇上對的人,能不計較她的過去。她也從不奢望有一個名分,但求日日相守便覺得滿足。
只不過,上天終是未能成全她微薄的心愿,先給了她一場甜如蜜糖、溫柔似水的夢境,卻未能讓她沉酣其中,如此短暫而又輕易被驚醒。再想抓住,只剩一場凋零。
幾乎是絕望著,出岫死死拽住沈予的衣袖,苦苦哀求:“小侯爺,我求求您,帶我走罷。”那神色,哀婉動人,任是誰都不會忍心拒絕。
一個“好”字幾乎就要脫口而出,這也是沈予期待已久的情景。可經(jīng)過那日與云辭的長談,經(jīng)過與云府四姨太的請教與研討,沈予卻不能應(yīng)承晗初,平白讓所有人的苦心付諸東流。
那些潛藏在暗處的人,下情毒的人,他們都虎視眈眈著,一旦發(fā)現(xiàn)云辭心尖上的人不是夏嫣然,而是出岫沈予不敢想象,那些人會對出岫下什么狠手。
云辭說得對,與其給出岫一世寵愛,卻換得她年華早逝;不若由他親自動手,至少他知道分寸,不會傷她性命。云辭,在對暗處敵人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只能用這種法子去保護心愛的女子。
暗里要防著幕后黑手,明里還要提防太夫人況且,這兩人都還有情毒在身
想到此處,沈予終于硬起心腸拒絕道:“若是一月之前,你對我說這話,我必定毫不猶豫帶你走。可如今,我暫時還不能離開。我在房州有事要辦。”
“是嗎?”出岫聞言,眸中水光立時黯淡下去,失望與無助的神色令沈予更加心痛。她緩緩松開拽住他衣衫的手,低低道:“是我太自私了您已經(jīng)對我太好了。”
“不,晗初,不是的。”沈予索性坐在地上,躬身看向出岫:“再等等,等時機成熟,我一定帶你離開。但不是現(xiàn)在。”
“再等下去”出岫低聲呢喃一句:“我怕自己會絕望。”
這一句,沈予卻不知該如何應(yīng)承。從小到大,這般難受的時刻只有過兩次,一次是云辭為救自己而落下腿疾時;一次便是現(xiàn)在,在知曉這樁事所有的前因后果之后,無力又無奈。
“不要胡思亂想,好生在這呆著,過幾日,挽之會放你出去的。”沈予覺得自己不敢再面對晗初,再多一刻,他怕自己會將所有內(nèi)情全盤相告。
幾乎是咬著牙強忍著,沈予站起身來,再道:“你來著葵水,又淋了雨,我去找些藥材。你不要想太多,安心休息。”
言罷,沈予落荒而逃。
刑堂之外,云辭正獨自站在門前,望著堂內(nèi)起筆硬冷的“鐵律”二字,默然出神。沈予急促的腳步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云辭望向這位無話不談的至交好友,無言相詢。
“她身子還好,沒有太受涼但神志不大好,看樣子,很傷心。”沈予簡明扼要。
云辭似放下心來,只幽幽一嘆:“還不夠傷心,否則鸞卿不會對我搖頭。”
沈予今日不在刑堂,自不知當時的狀況,只道:“那云起呢?你要如何處置他?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情毒就是出自他手!”
“我不知道”云辭目中浮起一絲寒涼的哀傷:“如若當真與二房有關(guān),他今日調(diào)戲出岫便是多此一舉。但也有可能是故意為之,想要混淆視聽”
云辭苦笑看向沈予,那聲音心寒徹骨:“子奉,如今云府上下,我誰都不能信了。我只有信你。”
沈予又何嘗不明白?唯有走近云辭身邊,仍不死心地問:“挽之,就沒有其他法子?非要如此?師傅也是這么說?”
聞言,云辭無比絕望地笑了笑,抬步邊走邊道:“若還有其他法子,當年父侯也不會選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