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背影驀然定住,久久的沒有動彈。
醫(yī)生敏銳的感覺讓陶然很快接收到他身上散發(fā)出殺戮氣息,她伸手,拍了拍司夜傾光裸的胸,示意他不要激怒Jamie。
她的手又腫又僵,完全談不上觸感,可就這么輕輕一碰,司夜傾立刻心腸柔軟得不像話。
“沒事,乖,安靜。”
他垂眸看受驚的人兒,做了唇形,眉眼間綴滿旁若無人的溫柔。
“你很厲害,司少,玩心理戰(zhàn)的功夫和他有得一拼,但是,很抱歉。”Jamie沒有轉(zhuǎn)身,只是側(cè)頭,即使沐浴在陽光里,整個人也如殺神附體,“我不是他,我只認一個理,以命抵命。他承不承認都好,改變不了我們的血緣事實。你想激怒我求得一絲生機?別搞笑了,你不會不管懷里的女人和那個醫(yī)生,所以,你逃不出去,好好享受我給你們準備的團圓吧。”
說完,Jamie沒有再吭半句,利落鎖了門,屋內(nèi)又恢復黯淡時,很快有濃煙竄進來。
“他想燒死我們?”濃煙嗆鼻,陶然劇烈咳嗽,本能埋頭去司夜傾的胸膛里,“為什么,他明明有槍!”
“或許,他正在外面看著,享受這個過程。”
大掌盡量捂住陶然的嘴鼻,司夜傾一邊抱著她往后躲,一邊道:
“又或許,他潛入境復仇是個人行為,為了給組織免掉不必要的麻煩,他必須做得無跡可尋。”
“那……怎么辦?”
陶然不怕死,反正早死遲死不過是時間問題,但是……
她看看依舊昏迷的沈鐸,又望著正四處查看的司夜傾,心里漫卷而上無數(shù)的悲傷和溫柔。
不管承不承認,此時此刻,她真的不想他們兩個陪自己一起死。
“別怕,我來想辦法。”飛快在她額頭落下一枚輕吻,司夜傾匆匆將她放在沈鐸旁邊的角落,“我再去找找有沒有什么硬物或者有沒有燒出出口之類的,你在這里,用襯衣捂住頭,盡量延長呼吸,好么?”他一邊飛快說著,一邊將襯衣替她包好,只露出半雙眼睛在外面。
“好。”除開配合,陶然別無他法,“你小心。”
聽到這句,走開幾步的司夜傾回頭粲然一笑:
“真高興聽到你的關(guān)心,陶然,你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對我有多么重要。我會的,我還要帶你出去,陪你看醫(yī)生,一起活到老。”
***
煙霧彌漫。
很快,整個屋內(nèi)視線變得更差,依稀還有嗶剝聲,對面的窗外,明紅火舌以摧枯拉朽的氣勢卷進來。
陶然縮在角落里無法動彈,她又不敢出聲分散司夜傾注意力,只好一遍又一遍低喚沈鐸的名字,希望他能夠醒過來,這樣的話,即使有逃生門路,三個人動作也能快點。然而,沈鐸仍然處在沉沉昏迷當中。火越燒越烈,空氣變得熾熱,熏得陶然的臉和手火辣辣作疼,嗓子眼像被灌了悶聲的鞭炮,炸得完全說不出話。
“司少!司少!司少!”
隱隱的,似乎是秦助理在大喊,陶然勉強打起精神,忽然聽到匆匆腳步聲靠近。
她像受驚的兔子般縮了縮,立刻確認:
“司夜傾?”
“是我。”
扯下一塊褲管當口罩的司夜傾彎腰竄過來,身后,一根燒掉的木棍砸落,很快在他剛剛過來的兩間屋當中燃起一堵火墻。他將遮臉布拉下點點,用力抱起陶然,甕聲道:“那間屋有處墻壁松動,我撞開了,外面火勢比較小,我先送你出去,再來接他。剛剛我好像聽到秦助理的叫喊,他們肯定不遠了,等出去,你要保持清醒,等他們過來立刻呼救,讓他們第一時間送你下山起醫(yī)院。”
他說得又快又穩(wěn),眼看火勢越來越猛,陶然卻在他邁開步子時尖叫:
“不!”
“什么?”
沒想到她會反抗,司夜傾不解的看向她,兩人的臉,俱是紅通通的,額頭掛著亮晶晶的汗。
他的眼睛里有震驚和不解,更多的,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受傷意味。借著火光,陶然看得明白,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他是以為自己不愿意接受他的幫助吧?真傻。她按住司夜傾緊繃的胳膊肌肉,扯著痛嗓子,瞟一眼紋絲不動的沈鐸,毅然開口:“你先送沈鐸走。”
“為什么?”
害怕,憤怒,吃醋,恐懼,所有情緒交織在一起,司夜傾從牙縫里吐出這三個字。
火勢這么洶涌,出去一趟再回來就可能再也來不及,這個傻女人,還要把希望留給那個家伙嗎?
時間緊迫,陶然就算想解釋,也解釋不了。
心一橫,她斂了眉眼,淡淡道:
“我欠他,而你……欠我。司夜傾,我請你先送沈鐸走,如果你也覺得自己欠我的話。”
緊緊摟住她的雙臂像被人抽了猛的一棍,司夜傾臉色煞白,繃直的身體霎時軟下去。他死死盯住陶然的眼,仿佛有很多話想說,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她說的,對極了,對到讓他無可反駁。自己可不是欠她么?而在她的生命里,她與人為善,心腸寬柔,沒有對不起任何人,除開照顧她幾個月的沈鐸。
“求你,你就把這當做我的一個心愿,或者,是原諒你的一個條件,好嗎?”
陶然哪里不清楚呢,火勢這么浩大,出去一回,再折回來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自己承蒙沈鐸照顧許久,實在不該再連累他丟掉性命,相比較而言,沈鐸還有大好的人生在等著他,而司夜傾……陶然也不再躲避,目光炯炯的望著映著火光而顯得深邃迷人的男子,不可否認啊,自己確實恨他,恨他毀了自己的人生,可是,真要他以死償還嗎?
答案是否定的,畢竟,曾經(jīng)那么深入骨髓,刻進生命的愛過他啊!
這是兩人第一次視線如此膠著在一起,彼此都看懂對方的部分,卻不是全部。
“好,我聽你的。”
司夜傾將陶然放回原處,又把裹著她頭的襯衣外面加上自己那層遮面的步,然后用力抱起沈鐸。
“陶然,你等我,我一定會回來。就算你心里不那么想,我仍然把你的決定,看作你希望我們兩個能死在一起。”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邁過一道火舌,飛快朝左屋沖。火苗很快遮擋住他們的背影,煙熏火燎里,已經(jīng)很久不曾落淚的陶然忽然潸然淚下。死在一起啊,司夜傾,如果從前你能對我這樣的話,我大概會幸福得暈過去呢。如今,我殘破一生,時日無多,真的要死在一起嗎?不要,我寧愿你活著,就像你已經(jīng)徹底以為我死了那樣活著。
火越來越大,煙越來越濃,縮在角落里的陶然又等了一陣子后再也熬不住,暈了過去。
迷糊中,她聽到有人在撕心裂肺的叫自己的名字,還有漫天的火光,和一聲巨大的炸裂聲響……
***
潭城。
瑪利亞醫(yī)院。
陶然在ICU醒來,距離大理那場大火已經(jīng)過去半個月。
醒來第一眼,看到的是徐媽蒼老的臉,見她睜開眼,徐媽喜極而泣,連連道:
“多謝菩薩保佑!多謝菩薩保佑!太太啊,你可算醒過來了!太好啦!”
身體沉甸甸的挪動不了分毫,意識卻是輕飄飄的,完全感覺不到的身體其它部分,陶然瞪著ICU潔白的天花板,很快意識到什么。眼眶不知不覺潮濕,她朝徐媽扯動嘴角,明明用了很大力氣,聲音卻是游絲般飄忽:“他們呢?司夜傾和沈鐸?”
“沈醫(yī)生已經(jīng)醒來,每天都有來看你,先生……”徐媽躲躲閃閃。
“他怎么樣?”
恍然想起昏迷后的一幕,陶然非常肯定,司夜傾應(yīng)該又進去救了自己,只是,那聲巨響是什么?
心里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她定定看向徐媽,眼睛也不眨。
“先生還在昏迷中。”徐媽抽出帕子擦淚,“聽秦助理說,那個什么天殺的杰米曉得先生有后援,一直等在那里,他們趕過去時,杰米一邊阻攔,一邊朝屋里扔了炸彈,那時候,先生正好把你從屋里背出來,他……用身體罩住你,后背有幾塊爆炸的裂片插進去,不知道是腦震蕩引起還是怎么的,他一直昏迷不醒呢。這個消息瞞不住,現(xiàn)在,司家內(nèi)部炸開了鍋,秦助理忙得一個頭兩個大。”
司夜傾用身體擋住了自己?
陶然不敢置信,卻又覺得悲從中來。
“太太您別哭啊,先生還是會醒,反倒是您……”
“我的身體,我知道。”
陶然朝徐媽笑了笑,央求道:
“徐媽,請你打個電話給秦助理吧,我想見他,請告訴他,再忙,也請過來見我一面。”
“好好好,我這就去。”
秦助理很快趕到,頂著如喪考妣的臉色。從大理回來這半個月,他總共休息不到四十八小時,整個人瘦了一大圈。想起醫(yī)生叮囑陶然這次的醒來極大可能是回光返照,他藏在消毒服下面的手一個勁在顫抖。司少用性命救了她,萬一等他醒來發(fā)現(xiàn)陶然去了,對司少來說,那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請你安排一下,我要見他。”陶然虛弱開口。
“司少?”秦助理考慮片刻,“好,我立刻去同院方協(xié)商安排。”
眨了眨眼睛算作回應(yīng),陶然又問:“秦助理忠心耿耿,你跟著他,很久了吧?”
“是的,太太,已經(jīng)十來年。”
“他這些年過得并不輕松,相……信你比我更清楚。沒有他,司家……咳咳……”
觀測儀滴滴報警,緊張瞄一眼那刺目的紅,秦助理俯身,認真詢問:
“太太想說什么,讓我以后好好輔佐司少嗎?”
“差……差……不多,我會……努力撐到他醒來,讓他……答應(yīng)……我一件事,請你務(wù)必幫忙看著他,讓他做到。”
“是讓司少好好照顧您的弟弟嗎?太太?太太!太太!”
還沒有說完,觀測儀傳來更尖銳的報警聲,醫(yī)生護士很快沖進來進行搶救。
***
或許是聽到陶然的呼喚,司夜傾在陶然堅持見面的第四天醒來,而這時,陶然已經(jīng)陷入昏迷。她的身體本就已經(jīng)油盡燈枯,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完全沒有再繼續(xù)的可能。大概也是想到這種可能,司夜傾醒來的第一件事他就是不顧阻攔的沖去ICU,寸步不離的陪著陶然。
嘀嗒,嘀嗒,嘀嗒……
儀器固定頻率的聲響枯燥而冰冷,落在司夜傾耳朵里,卻成了最美妙的聲響。
這樣的聲響,證明自己最在乎的人還活著,不是么?
彌留之際在第二天清晨到來。
陶然像是恢復了元氣,對胡須拉茬的司夜傾微笑,輕輕道:
“你醒了,真好,謝謝你救我。”
明知道這就是最后時刻,明明眼淚就要流出來,明明心痛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司夜傾卻不得不讓淚水逼回去,假裝無事,揚起一抹平和淡定的笑:“傻瓜,夫妻之間,用得著道謝么?如果可以,我愿意用自己的命換你的命。或許你覺得這是一句空話,可是陶然,我是說真的,說真的!”說完,他將她的手捉著放去心口位置。
“夫妻……”仿佛又看見當初兩人領(lǐng)證的時刻,陶然的臉泛出詭異的紅,“我們……不是……離……”
“沒有,我們沒有離婚。你留在香樓的那些,不算。陶然,這一輩子,你只能是我的妻。”
猜到她要說什么,司夜傾連忙道。
陶然笑了笑,瞳仁里光華大放。
想不到啊,這一輩子,自己也算計了這個男人一次。
她抿抿淡白嘴角,聲音慢慢輕細:
“既然沒有算……數(shù),你能答應(yīng)我一件事嗎?以丈夫的名義,答應(yīng)我。”
“是不是照顧陶宣?你放心,我給他做了萬無一失的保障。還有什么,你說,我保證做到。”
“我十五歲……認識你,愛上你,到今年……”從前許許多多的畫面在眼前無聲滑過去,陶然眼睛里的華彩一點點變淡,變冷,“二十五歲,整整十年,我都在愛你。你說……對不起我,想償還我,對么?那么,請你……償還我十年的……愛,十年……之后,你大可以……”
有了這十年時間,他即使再思念自己,也能淡忘了吧。
這一刻,陶然忽然想起年輕時候讀金庸,身中情花劇毒的小龍女要楊過許下十六年之約。
十年!
整整十年!
早就打算和她一起去的司夜傾沒想到,她要求的是,竟然是這個!
他死死攥住她的手,眼淚奪眶而出,卻遲遲說不出一個“好”字。
十年啊,徹徹底底失去她的十年,自己該怎么熬過去?
十年啊,懷揣愧疚,痛苦,想念的十年,自己該怎么熬過去?
“你……答應(yīng)……我……”陶然仰頭,眼神格外的用力,“夜傾……你……”
青筋在她腦門和脖子上聳起,她雙目睜到最大,明顯就是在吊住最后一口氣。無窮的黑夜降臨在司夜傾頭頂,他開始顫抖,不止是全身,牙關(guān)更是顫得咯咯響,每個細胞都像在承受刀削般的痛苦,他哭出聲,在模糊的視線里終于咬牙點頭:“我答應(yīng),我答應(yīng)你!陶然,我答應(yīng)你,我會還你十年的愛!”
“謝謝。”
聽到這句,陶然的頭立刻無力耷下去。
她閉上眼睛,夢囈般道:
“我愛你十年,你還我十年,扯平了。愛情太累,如果有來世,我們最好不要再見,如果再見……”
“不,我們一定還會再見!”司夜傾抱住她,湊去她的耳畔,破碎哭腔似獸瀕死的呻吟,“來世,我們肯定還會再見。別人都說,這一生修來世,陶然,這十年,我會積善行德,修我們來世再見,修我們來世能夠幸福快樂的生活在一起。你聽到了嗎?陶然,不要忘記我,等我,求你等等我,好嗎?”
素白纖細的手,在他的嗚咽中垂落。
聽到機器傳來生命體消失的冷漠聲音,司夜傾抱著她嚎啕大哭,仿佛想要把靈魂給哭出來。
***
說到做到,從不食言。
從那以后的十年里,司夜傾一改從前冷血霸道的作風,將司氏牢牢攥在手里之余,開始不遺余力的進行慈善事業(yè)。修路,造橋,捐建學校,賑災(zāi),凡是需要幫助的地方,都會有司氏的印記。對此,司氏內(nèi)部有人大大不滿,認為司夜傾將錢白白浪費掉,他也不反駁,所有時間只用來做兩件事——
開拓事業(yè)版圖,親自做慈善。
慈善的名目有很多種,秦助理卻發(fā)現(xiàn),司夜傾一直沒有在陶然生前最喜歡的醫(yī)藥行業(yè)做任何捐獻或資助。
他心里隱隱不安,但又覺得自己想多了。
直到十年之后。
十年之后的初春,潭城所有報紙均刊登了這樣一則新聞:
商業(yè)大亨司夜傾自殺于淺水灣別墅,懷中緊抱著其妻陶然的照片,終年三十五歲。與此同時,司夜傾立下遺囑,將個人財產(chǎn)三億兩千萬捐出,設(shè)立陶然基金,同時,司氏企業(yè)將每年盈利的20%自動劃入陶然基金,用來資助醫(yī)學院的貧困學生,贊助各項醫(yī)療研究,以及獎勵取得杰出成就的醫(yī)療工作者。
墓園,秦助理將一束菊花輕輕擱在墓碑前。
按照遺囑,司夜傾和陶然合葬一墓。
墓碑上,陶然笑靨清麗,司夜傾英俊深邃,回想這十幾年的往事,秦助理無限唏噓:
“太太,對不起,我沒兌現(xiàn)答應(yīng)你的事,先生還是找你去了,十年,不多一天,不少一天。真的不多一天,不少一天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