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新年,各家各府都妝點得異常喜氣,唯有圓明園,仿佛與世隔絕,充滿了蕭瑟。
經(jīng)過太醫(yī)精心調(diào)養(yǎng),又加上心情平靜,年馨瑤的身體漸漸恢復(fù)過來。
她開始期盼胤禛能夠來看看她,可是等了許久都未能如愿。
“嬤嬤,王爺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我了?”她手里拿著剪子,用心地剪著一副窗花,正是花好月圓人團圓的圖案,卻更襯出她形單影只的寂寞。
凌嬤嬤正在往火盆里添碳,是上好的銀絲碳,無煙無味,又耐燒,府里都非常稀有。
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年馨瑤,就連她自己都有些瞧不明白了。
年馨瑤的情況,王爺可以說是了如指掌,每日都有消息傳到他耳中。年馨瑤昨日吃了點什么,做了些什么事,看了什么書,繡了什么花樣,事無巨細(xì),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這圓明園中處處都有王爺?shù)难劬,一來是保護年馨瑤的安全,二來也算是以這種形式來寬慰自己的心。
雖然一開始年馨瑤被仇恨蒙蔽了心,話語舉止非常不當(dāng),幾乎醒著的時候就不停地在咒罵,咒罵福晉,咒罵曉月,有時喝醉了也會漏嘴埋怨王爺幾句。但這些日子以來,她漸漸放開了心胸,尤其是福晉到訪后,更是收斂了不少,漸漸變回原來那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
凌嬤嬤她不相信王爺不知道年馨瑤的改變,也不相信王爺已經(jīng)對她漠不關(guān)心,否則她們地處偏僻,又怎么會每日都有新鮮食材供應(yīng)過來,還有那些滋補身體的補品,更是不要錢似得往這里送,更別說這些銀絲碳,只怕整個雍親王府的用量都在這曲院風(fēng)荷了。
可是,眼瞧著就要過新年,府里卻還沒接年馨瑤回去的意思。
“許是王爺差事繁忙,過些日子就會來了。”凌嬤嬤柔聲安慰道。
年馨瑤苦笑著搖搖頭,將剪刀擱下,那副窗花始終沒有勇氣剪完。
她沒了孩子,受了委屈,王爺二話不說就把她送來圓明園,調(diào)養(yǎng)是假,只怕恐她鬧下去失了雍親王府的體面才是真。現(xiàn)在不聞不問幾個月,就連瑾玉姐姐都懷上了身孕,而她,只能默默承受失去孩子的痛苦。
可是,能有什么法子,他是高高在上的雍親王,是籠罩她的一片天,是她的主子,她的夫君,除非他愿意,她根本無法強求他。
最終還是要走上那條路嗎?為了能夠回府,為了能夠給孩子報仇,她也要用心算計,算計這份感情,算計枕邊最親近的人。
如果是初入王府之時,她肯定會很喜歡這兒,即便是一個人也不會覺得凄涼。可是現(xiàn)在不同了,她的心中已經(jīng)有了許許多多的牽絆,她必須要回去。
“嬤嬤,前些日子散步路過鏤月開云,我瞧著那東邊的梅花開得正好,左右現(xiàn)在無事,咱們?nèi)ゲ蓭字坊ò桑 ?
凌嬤嬤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來了這樣的興致,但為了避免她胡思亂想,也就趕緊答應(yīng)下來。
她取出一件大氅將年馨瑤瘦弱的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外頭寒風(fēng)蕭瑟,她身子雖然已經(jīng)好轉(zhuǎn),但還是不能掉以輕心,不要染上風(fēng)寒才好。
圓明園不過是主子們閑暇時才來逛逛的園子,留守的奴才并不多,所以青石板小徑上的雪都無人清掃。年馨瑤扶著凌嬤嬤的手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艱難,生怕一不留神腳打滑摔倒在雪地中。雖然腳下步步驚心,但她的神情還是平靜的,沒有抱怨,也沒有不悅,淡淡得好似事不關(guān)己。
慢慢走了半柱香的辰光,終于到了鏤月開云。
鏤月開云是一處以牡丹為特色的花園,種植牡丹數(shù)百本,正中建有牡丹亭,以備賞花之用。除去牡丹,在東部還有一個小梅園,里面栽了各種梅花,其中紅梅最為艷麗。
早在她們動身前,凌嬤嬤就吩咐奴才去通知圓明園的總管派人過去,此時,一個奴婢正候在梅園中,見兩人走來,忙迎了上去。
“給年側(cè)福晉請安。年側(cè)福晉喜歡哪支紅梅,只需指一指,奴婢就替年側(cè)福晉剪下來。”這丫頭不卑不亢,口齒伶俐,正是蘭芝嬤嬤的干女兒。
年馨瑤點了點頭,在梅園中穿行,這棵樹旁瞧瞧,那棵樹上看看,左挑右選花了眼。這里的梅花枝枝嬌艷嫵媚,卻不是她心中的選擇。她想起在王府同胤禛一同賞梅時,胤禛說過,寒梅一身傲骨,不單是指花朵,還有那如游龍般行云流水的枝干。
她正是要挑這樣一枝特別的梅枝,差人送到王府中去。
皇天不負(fù)有心人,在將整個梅園的梅樹都瞧過一遍后,年馨瑤終于找到了滿意的梅枝,伸手向奴婢要了剪子,親自將它剪了下來。
“側(cè)福晉不想再剪幾枝嗎?”凌嬤嬤瞧她對這枝枝干蒼勁、花朵卻比較稀少的梅枝愛不釋手,不禁有些奇怪。
年馨瑤搖搖頭,“這一枝最最好。”她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轉(zhuǎn)身就往回走。
凌嬤嬤有些無奈,吩咐奴婢再剪幾枝送到曲院風(fēng)荷,便匆匆跟了過去。
“咱們好不容易走過來,側(cè)福晉怎么就挑了一枝帶回去?”她忍不住問道。
“我素來畏寒,所以也不怎么喜歡梅花,倒是王爺頗為欣賞。這枝梅是為王爺剪的。”
凌嬤嬤了然,贊許地望著她點點頭:“不如側(cè)福晉再修書一封,王爺一定喜歡這份心意。”
“嬤嬤所言正合我意。”年馨瑤地笑容中帶著一絲自信。
半日后,在書房中看折子的胤禛收到了這份禮物。
原本還嚴(yán)肅冷峻的表情在瞧到那枝梅花后柔和下來,嘴角竟扯出一絲笑意。
高無庸善察言觀色,見王爺癡癡望著那枝梅花,忙將隨同梅花一起送來的書信捧到王爺面前。
“王爺,還有一封信呢!”
胤禛瞧他那狗腿樣,也不生氣,接過他手中的信,順帶輕輕踹了他一腳:“去,把那邊的青花瓷花瓶拿過來。”
將梅枝小心地插入花瓶中,又細(xì)細(xì)瞧了會,胤禛才將信拆開。信封里只有一張薄薄的浣花箋,上面沒有千言萬語,只寫著一首詩。
“逢花卻憶故園梅,雪掩寒山徑不開。明月愁心兩相似,一枝素影待人來。”
高無庸湊過來:“王爺,這是什么詩啊?”
胤禛沒瞧他,卻開口道:“是前朝夏完淳的《寄跡武塘賦之》。”
“奴才愚鈍,只覺得年側(cè)福晉這手字寫得真好。”
“去,添點熱茶來。”
打發(fā)走高無庸,書房只剩他一人,這才重新拿起浣花箋細(xì)細(xì)端詳起來。
年馨瑤擅長歐體,字形方圓兼施、點畫勁挺,既嚴(yán)密又工整,既穩(wěn)健又不失疏朗。
他默念了好幾遍,只覺得原本心中的愁苦隨著這一字一句消失殆盡。再念下去,又覺得絲絲情意與思念從浣花箋中冒了出來,伴著梅香,沁人心脾。
“這丫頭……”他笑道,還是這幾個月來第一次輕松下來。
胤禛并不是不想念年馨瑤,可是,他也恐懼這個失了孩子就發(fā)瘋的女子。
他的府中出了這樣惡毒的事情,偏偏還查不出個究竟來。他無比沮喪,再見年馨瑤只覺得心中更痛,對她也有種難言的愧疚感。只不過這樣的愧疚感在年馨瑤的咒罵下又轉(zhuǎn)化為怒氣,心道她如何這般的不懂事理。
這些情緒兜來轉(zhuǎn)去,最終還是沒有勇氣踏入圓明園半步,即便好幾次已經(jīng)到了圓明園門口,最后也還是向著曲院風(fēng)荷的方向望了望,便黯然離開。
他與她之間產(chǎn)生了一條裂痕,暫時沒有找到辦法彌補。
現(xiàn)下,年馨瑤主動送來一枝梅花和一封書箋,仿佛有撒嬌求和之意,這讓他覺得異常欣慰。
他的瑤兒終于長大了。
天色漸暗,又非常寒冷,他本不欲再外出了,卻因為這封書箋有了即刻出去的沖動。
他想去圓明園,想去看他的瑤兒,這幾個月來的思念并沒有在鈕祜祿瑾玉那里尋到多少安慰,反而日積月累沉積在心里。
他幾乎就要命高無庸去備馬了,可是臨出書房門前又退縮下來。
不能去,至少今日不可以。他待她的愛意究竟有多深,只要他一個人知道便可以,其他人,包括她自己都無需了解太多。他冷著她,是有保護她不再被人陷害的用意,也是不想讓她覺得,有自己的寵愛就能肆無忌憚。他喜歡那個單純?nèi)崦牡默巸海瑓s不喜歡利用他的寵愛囂張無狀的年側(cè)福晉。
他踱步走到窗前,撐開窗戶,瞧不遠(yuǎn)處梅林里的景致。去年冬日,年馨瑤怕冷,不愿到梅林中去,兩人便總是立在這里,向梅林遙遙望去。他沒想到,他的喜好,年馨瑤也都記在心里,并愿意親手為他剪下這枝梅。
正想得出神,梅林中忽然有個身影在晃動。
胤禛定睛望去,只見一個穿著大紅披風(fēng)的女子在梅林間停留,仿佛在賞梅,又仿佛在剪梅枝。那身形與年馨瑤異常相似,蠱惑著他迅速離開書房向著梅林而去。
“瑤兒。”
那身影近在咫尺,他忍不住喚出了聲,等來的卻是那一回眸的生疏。
“給王爺請安!”耿語寧慌忙福下身,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與胤禛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