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郡太守,由陳光發帖的賞菊宴已經堪稱整個汝南郡最高規格的宴會了。
賞菊宴作為九九重陽佳節的一樁雅宴,是一年之中最重要的節日之一,能在這種高級宴會上列席,也是身份地位的證明。
只要是和陳家,和陳光沒有莫大的仇恨,那么接到這帖子的人家,幾乎必來參加。
但是這個人不包括霍宴。
眾所周知霍宴是個怪人,說他有風骨吧,他從來不敢與人做斗爭,和個瘸子爭梨都爭不過,可你說他孬吧,他能幾十年如一日地不參加眾人的宴會交游,誰的面子都不好使,聽說這家伙當年去外面游學歸來,就一門心思鉆在家里修仙煉丹,可惜汝南郡里和他交好的人不多,眾人也難以一觀他的修為。
好在,這次賞菊宴,霍宴雖然沒來,他的夫人王氏還是來了的。
畢竟是多事之秋,如今流民南下,汝南郡的局勢遭遇劇變,作為汝南郡的巨擘之一,霍家不能不讓人出面商談以后的郡內諸事,霍迎已死,除了霍宴,最能代表霍家的人就只有霍宴的夫人王氏了。
作為霍宴的代言人,王氏已經不是第一次出席這樣的宴會了,只是這次稍有不同的是,這一次,王氏帶上了已經年滿六歲的霍思城。
這時候的人們認為,孩子滿了六歲,夭折的概率就變得比較低了,這時候才敢帶他們正式進入社交場合。
今年上半年都沒有什么值得王氏出席的宴會,下半年大家都忙著抓流民,所以今年九月這場賞菊宴,就成了霍思城第一次公開進入社交。
雖然霍宴不參與各家的交游宴請,但是私底下霍家和郡內各家的交往還是比較緊密的,曾經到霍家做客的人家也并不在少數,所以席上不少賓客都已經見過霍思城。
王夫人帶著她一亮相,賓客里就有人小聲遞話那是霍宴的長女,人稱霍小閻王的,陳家那幾個公子知道不,一群男孩子,被她一個人欺負了。
客人里便有人露出會意的笑容。
事實上,這時候的豪族之女身份還是很嬌貴的,豪族們以互結姻親為穩固自己地位增加盟約的紐帶,霍家過去兩代要么沒有女兒,要么女兒跟著爹出生在外地,直接嫁到郡外了,上一個和汝南本地其他豪族聯姻的霍家女兒,還是霍迎的姑姑,當時對方嫁入陳家,兩家一時結為通家之好,關系前所未有的親密。
只是到霍宴這一代,霍宴與人交情淡薄,和姑奶奶的夫家也只當成普通親戚來往,陳霍兩家如果有意繼續保持緊密同盟關系,最好是霍宴的下一代,有人繼續嫁入陳家,或者霍家有人娶陳氏女為妻,如此兩家才好繼續保持在汝南郡“兩頭大”的地位,而又不至于互相起太多爭端。
在外人看來,霍宴這一代沒有出仕,長女也生在汝南郡,他的女兒嫁入陳家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是以陳家那幾個公子哥兒才這么讓著她,畢竟那說不定就是他們當中那一位的媳婦嘛。
宴上客人們打量陸瑤,陸瑤也在打量他們。
作為一個才六歲的孩童,陸瑤從原身的記憶里能提取到的熟人不多,最熟悉的當然宴會主人家陳家的人了,太守陳光,陳光的大兒子陳啟云,二兒子陳盡勛,陳光的哥哥陳固,陳固的兒子陳志西都是她曾經的熟人。
此外她認識的人里還有劉家的家主,對方曾經也到霍家莊拜訪過父親霍宴,他的夫人趙氏是趙家人,給過霍思城一枚漂亮的玉環。
到這里,就是原身的記憶極限了,剩余的人,也許霍思城曾經見過,但是那并不在她的記憶范圍里。
好在她有母親王夫人。
王夫人領著她在宴席上一路認人“這是白宏白伯父,快叫人。”
“那是趙裕趙家伯伯。”
“這是蘇孝民蘇伯伯。”
陸瑤一路做天真稚子狀,見了誰都甜甜叫伯伯,很快就把這場宴會上的主要人物認了個全。
到給陳光見禮的時候,陳光笑瞇瞇地摸了摸陸瑤的頭,問她要不要來自己家做客,陸瑤笑瞇瞇瞥了一眼陳光身后躲在仆人背后的陳啟云、陳盡勛、陳志西,認真搖頭道“還是不了,去人家家里被人給捉了報仇可不妙。”
陳光身邊眾人都樂了。
等宴會那一套客套流程客套話說過,陳光才舉杯,忽然道“如今南帝棄城南下,北方百姓幾遭胡人毒手,生靈涂炭,不得已南渡,流民眾多,集結成軍,寄居我郡,動輒與我郡子民爭斗,我身為一郡之首,不能不為此殫精竭慮,日夜憂愁。”
當即有人道“太守何必憂慮,那幾個流民帥在我郡根基不穩,手下都是雞鳴狗盜之輩,只要您振臂一呼,我等必不叫他們在我汝南久活。”
白家、趙家,劉家的人也紛紛應和道“我等白白資助他們糧草,已經是仁至義盡,如今他們又要占地,瓜分我等的良田,怎么能容他您若是愿意領兵,我等也愿意相隨。”
蘇家人則道“若要驅趕,也不是不能,只是他們視人命如草芥,難道要我們也以性命相抵嗎”
“正是啊。”又有人接口道,“流民帥聚眾如此之多,又是久經戰場,刀口舔血的人,我們不與他們為敵,不過是舍些不要的地給他,若要戰,還不知要死多少人,到時候戰敗,豈不是全家的家當都要給他了。”
“流民帥手下的人兇蠻無比,他們都是不要命的人,如今肯好好說話還能處得下去,要是惹惱了他們,激發了兇性,干脆領兵撲殺我們,到時我等該如何自處啊”
一時間,席上人議論紛紛,各執一詞。
太守陳光見狀,不由得心中嘆氣。
如今外敵當前,他們不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反而先為了各自的利益自己殺起來,也難怪流民帥背井離鄉,反而能在本郡站穩腳跟了。
直到賞菊宴結束,眾人終究沒能達成一致,太守陳光便按下此事,說容后再議,一場賞菊宴上的討論就這么草草結束。
陸瑤和王夫人從頭到尾,就只當了個觀眾。
所有人也都看得出來,一心把自己關在莊子里修道的霍宴是不打算參與到郡內這些事里的,收容些婦孺表表善心,就已經是他肯對郡內俗事盡的最大的心意了,王夫人即使前來,也不過是走個形式而已。
霍家本身也不是強在郡內經營,而是強在外面的關系上,不說霍家在其他地方的親友布置,光是王夫人本身,就已經代表著一股超然的力量了。
王氏的娘家可是太原王氏,王氏在朝中歷代有高官,本次護送南帝南下更是居功至偉,眾人即使無懼霍家本身在外的交往,也要敬畏王氏的娘家呢。
如果不是特殊情況,眾人還是不愿意與霍家交惡的。
所以霍家得以在這種暗潮涌動的時期,仍然置身事外的特殊立場,也沒有人責怪它。
但是現在是特殊情況嗎當然是了。
所以等宴會散后,陳固就對弟弟陳光說道“難道王氏仍沒有露出和我們家交好的意思”
太守陳光無聲地搖了搖頭,目光忽然瞥到自己的這幾個子侄身上,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過去,虎著臉問“剛剛讓你們與妹妹見禮,為何不肯出來,反而躲在家仆身后怎么這么無禮”
今年八歲的陳啟云護著兩個弟弟,硬著頭皮上前道“回父親話,不是我們無禮,實在,實在是那魔星,她看起來太過可怕,我一看她,就覺得像是有刀子射向我呢。”
陳固的兒子也趕緊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一見她就覺得腿,胳膊,屁股都痛起來了。”
陳光看著幾個不肖子弟擰眉,一人給了一個爆栗“我看人家今年已經知禮多了,是你們幾個小子自己沒用。”
教訓完子侄后,陳光背對著哥哥,看著天邊斜陽,嘆道“兄長啊,這樹葉不是不想和樹枝和和美美,是西風起了。”
陳固冷笑一聲“既然霍家不識抬舉,也不能怪我們對不起霍家了。”
另一邊,白家回程的牛車里,白宏對自家子侄道“我觀劉趙兩家都野心不小,蘇孝民這叛徒,早就給汪淼去了,宴上只知道替汪淼叫喚,其余幾家,也都投靠了流民帥,成了人家的喉舌。我們白家不算汝南最有名望的,但是不屈從的風骨還是有的,我們可以暗中與趙劉陳三家一商大事。”
而在蘇家這邊,蘇孝民也滿面陰沉“這些人滿嘴道義風骨,其實一個個都是利字當頭,他們心里那點小心思誰看不出來,說什么看不慣流民帥,其實不過是舍不得割讓自己的利益出去罷了。平日里,他們就欺壓我蘇家,陳家前年占我家的那塊地,至今不肯還。哼,我不好過,你們誰都別想好過。”
蘇孝民的兒子蘇毅則道“汪首領手下士兵皆兇猛,一直因為陳光的原因不能輕易出手,如果他們先動手,也正好給了我們出兵的機會。到時候這片汝南大地,又能有幾戶人能最終笑到最后呢”
當外面風雨欲來的時候,回霍家莊的路上,陸瑤卻在與阿米阿茉玩識字的游戲。
游戲很簡單,陸瑤寫了很多簡體字在尺牘上,有難的,有簡單的,她將這些尺牘翻過去,讓阿米阿茉兩個人自己去翻,如果認得上面的字,就可以過關,如果認不出,就要遭受陸瑤的筆墨攻擊。
一路下來,阿茉的臉上已經黑做了一團,被陸瑤畫了只大烏龜,阿米臉上也一邊三道,被陸瑤畫了胡須。
陸瑤創簡體字,王夫人對此驚為天人,等她在一個月之內迅速將一千兩百個常用字都用簡體字的寫法寫出來,王夫人便認為她和倉頡造字一般,是神仙助她。
陸瑤也說,自己夜夢仙人,得經書一卷,上面所寫天機,就是如此。
但是越是年少有如神助,王夫人越不敢輕易讓她過早顯名,以恐她遭妒。
如今陸瑤所轉化過來的一千兩百個常用簡體字,她只敢撿出來其中兩百最基礎的字,如“上”“下”“你”“我”,其余的全部束之高閣,不敢讓人知曉。
之后兩人便以這兩百字為教材,開始教收納的那些婦女認字。
當然,在那些婦女之前,阿米和阿茉才是陸瑤身邊最好的實驗工具人,自從陸瑤要她們開始學習寫字,便拿了簡體字教這二人,阿米比阿茉學得要更痛苦些,因為她其實記性很好,也很有心,陸瑤讀書半年多,她跟在陸瑤身邊,已經識得許多個字了,在原本的認知基礎上要改過來,無疑要多轉一道彎。
但是陸瑤比阿米想的還要殘忍些,因為她要阿米繼續跟著自己學原本的繁體字,同時還要和阿茉一起學簡體。
“人應當量力而行,你的能力不止于此。”陸瑤對她說。
阿米聽了又高興又痛苦,這大概就是痛并快樂著。
而從這時起,阿米阿茉也從陸瑤身邊只負責跑跑腿,幫幫小忙的玩伴正式轉為陸瑤的書童兼同學,并被固定下來。
這對阿米阿茉無疑是一種提前獲得的殊榮,因為陸瑤年紀還小,還要奶娘照顧,大可以不必這么早決定貼身的侍婢,等以后她再長大兩歲,有了自己的主見,再慢慢換慢慢挑更能干的侍婢才是最正常的流程。
但是從陸瑤開始帶著她們讀書開始,她們的身份和重要性也就變了。
王夫人并沒有干預陸瑤的決定,雖然她也為陸瑤準備好了等她七歲、九歲要分別給她的更正式的貼身侍婢,但是侍婢這種東西,終究還是要看主人的。
阿米阿茉被陸瑤帶著讀書,而霍家莊的另一頭,阿卯也在教訓一幫蠢蠢欲動的孩子們。
“如果你們想要成為一名合格的大家族仆人,甚至是管事,那么有一件事是必須隨時記在心里的,那就是揣摩你的主人的想法。有的時候你的主君并不會告訴你他想要做什么,但是他需要你這么做,有時是他懶,有時是他不方便,你需要比你的主人更清楚他需要什么。”
“一是察言,二是觀色,三是弄清楚,你的主人是誰,他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
“觀察,一定要學會觀察。”
“話不用太多,做比說更管用。”
這時,一個孩子忽然道“阿卯哥哥,我們學了這些是為了更好地伺候霍家的人嗎”
“不是。”阿卯道,“女君還沒有說到底要你們做什么,只是讓我們先教教你們。”
“就是那位來問我們是誰,給我們飯吃的女君嗎”
“對。收你們來的主意是女君提出的,本來我們主君不打算收任何流民。”
“那她救了我們,又不說以后要讓我們去做什么,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因為你們都是孩子吧。”阿卯想了想說,“女君仁善,憐憫弱小。”
“可是我們沒有什么可以回報給她的,她每天給我們吃的,穿的,還讓你來教我們,我們感到惶恐。請您替我們去問問女君吧,有什么可以回報她。”年紀最大的那個孩子認真說。
阿卯答應了下來。
傍晚,阿卯便到陸瑤這里來說了莊上那些孩子的事。
此時,陸瑤莊上已經收了五十多個十三歲以下的孩子,年紀最大的已經十一歲,最小的還是七歲,都是男孩,他們在最外圍的莊上隔離過后,一律被送到田莊上,由阿卯照看。
阿卯讓人教他們規矩,自己也常常去,他其實在霍宴的貼身仆從那里已經混到三把手了,阿卯大人這個名號,放到莊上哪里去都是響當當的,但是自從陸瑤讓他照看這些孩子,他反而頻頻流連到這里來,比霍宴吩咐的還要殷勤。
陸瑤問他,他搖搖頭說我也沒有父母,是莊上養大的,小時候一度擔心自己長大前就會被餓死。有幸被挑來做主君的玩伴,真是天大的幸運,可我也想,如果沒有這些幸運,我會是什么樣呢看到這些孩子,就想起自己,不免想多照顧些。
陸瑤遂理解了他的行為。
等阿卯巴巴地來問她要把那些孩子怎么樣,陸瑤便問“都教得乖巧了嗎”
阿卯道“最開始那幾個已經很有樣子了,即使是年紀最小的也懂得規矩,能夠照應后來的人。后面來的人還在學,但也知恩,不是頑劣的人。”
陸瑤便讓他帶最開始進莊子的那些人來見自己。
聽聞女君終于肯見自己,這群男孩子們激動又惶恐,他們晚上偷偷約定如果女君有難事要自己去做,一定舍身取義,不墮自己男子漢之名。
但是當他們緊張地兩只手直冒汗地來到女君這里,那個年紀很小,即使冷著臉看起來也嬌嬌軟軟的小姑娘卻問他們的志向。
“想要做什么呢”
男孩子們頓時慌了,一個個憋紅了臉,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我想天天吃飽飯,還想讓阿陳哥哥、阿虎哥哥、阿龍哥哥,我們所有人,都天天吃飽飯,再也不要餓肚子了。”年紀最小的毛毛說,他說完就咬著手,臉蛋紅紅地望著陸瑤,不知道這個像妹妹一樣的女君會怎么認為自己的志向。
“這個志向就已經很好了。”陸瑤稱贊說,“那你想怎么做來實現志向呢”
這下毛毛呆住了,僅存的一點勇氣也消失無蹤,害羞躲到了那個最大的孩子,他叫阿陳哥哥的人身后。
“我,我也和毛毛一樣。”這時候,站在毛毛身邊的另一個孩子說,“我會努力干活實現志向,我娘我爹以前努力種地,說這樣就可以吃飽飯。”
陸瑤沒有評價他的回答,轉頭問其他人“你們呢”
她虎起了臉“每個人都要說,哪怕以前沒有志向,現在立馬想一個志向也要說。就從你開始吧。”
她指了那個最大的孩子。
阿陳漲紅了臉,捏了捏拳,說“要是胡人不打過來,就好了。就是因為他們打過來,破了城,我們的爹娘努力種地也吃不飽飯了。我想把胡人都趕回去,讓大家都回原來的家,過以前的日子,這樣就可以種田吃飽飯了。”
藏在他身后的毛毛探出了頭,眨著亮亮的眼睛小聲道“那,那我的志向變了,我也想過以前的日子,這樣就能種田吃飽飯了。”
作者有話要說滴,日九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