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花田家,花田單獨將江黎叫到房間里,關(guān)起門在里面說話。
兩人面對面坐著,花田盯了他半晌才開口:“谷爺除了交給你這件信物,還說了什么沒?”
“嗯,把該告訴我的都告訴了。”
花田點著旱煙抽了一口,又問:“搬財術(shù)也說了?”
“嗯,說了。”江黎道:“他說,那都是外人夸大其詞了,其實就是一種尋金術(shù),不過祖上玩蛇玩得溜,借助蛇來尋金,找起來事半功倍。”
聽他這么一說,花田更是深信不疑了,同時也低咒幾聲說著什么“怎么連這事也說了”之類。
他又問:“那他有告訴你,你這個族長要做什么嗎?”
江黎搖頭:“只說之前看中的是我父親花明,也暗中接觸過一陣子,沒想到,這一接觸直接把人給走了,從此以后也再沒回來。”
花田一滯,半晌又是低頭嘆息一聲:“年輕的時候,我跟大明玩得最好,那小子聰明著呢!他要留下來,別說是族長了就連這村長也輪不到我!雖然我知道他一直都不喜歡這里,可他走得也太突然了,甚至連道別都沒來得及!原來是因為這個啊!”
接著又沒好氣道:“這種事他躲都來不及呢,被這些才妖怪盯上了他不跑才怪呢!”聽得出來他因為這事對花谷等人十分抱怨。
最后,花田朝桌上磕了磕煙嘴,不緊不慢道:“這族長啊,其實是塊燙手山芋。也只有像金清那種搞不清狀況的,一直慫恿花牛爭當(dāng)族長。呵呵……恐怕她不清楚的是,族長的那點好處,也只剩下了一點知情權(quán)!地下埋的那點東西,早就沒了!”
江黎不解,“地下埋的東西?”
“是啊!”花田似笑非笑道:“我們晚輩本來不應(yīng)該這么說,不過我還是想說……那三位老爺子忒不是東西!一天到晚的裝神弄鬼,明明就在這村子里,偏偏要學(xué)人家閉關(guān),再時不時地現(xiàn)現(xiàn)真身,把族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愣是以為他們幾個成了仙!”
江黎也是吃一驚,沒想到三位長老……還挺閑呢。
“其實我爹早就跟我說了,以后就算真的見到這三位也甭答理他們!就當(dāng)沒看見就成!別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笱瀾族沒落了,人心也散了,他們?yōu)榱瞬倏厝诵模跃腿藶榈刂圃煨叛觯胍辗O逻@些人。呵呵,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笱瀾族被歷史淘汰那是早晚的事!我們也不必再強求什么,只要不愧對祖先就好!”
江黎默默聽著,再抬看眼花田,“村長是個明白人。”
花田失笑:“瞧瞧這村子,現(xiàn)在就剩下了三戶人家,能不明白嗎?”
江黎點頭,“是這個道理。”
花田繼續(xù)道:“這座魍魎山,也曾因為咱們笱瀾族輝煌過。當(dāng)時有傳言,說這有奇術(shù),跟笱瀾族的痋術(shù)一起被封印在這座山上了……呵呵,我呸!還奇術(shù)呢,真有奇術(shù)的話,我們會被趕到這里來隱姓埋名?用現(xiàn)在的話說,不過就是為了打響知名度進行的炒作!”
江黎失笑,花田用的形容還挺精準(zhǔn)的。
“打那之后,抱著各種目的族外人就絡(luò)繹不絕。甚至,連咱們族內(nèi)人都信了,串通外人到山上去找花暮招的手稿,認(rèn)為搬財術(shù)就在那上面!結(jié)果呢?連個影子都沒瞧見!之前,紅顏那拔人來到這,雖然不是為了手稿而來,但也不是目的單純,只是相對其它貪戀的家伙來說已經(jīng)好太多了!當(dāng)時,有三位少年隨他們一同下山,他們……就是谷爺?shù)热税伞!?
江黎點頭,“沒錯。”
花田幽幽嘆息:“怪不得我瞧著他們就有種熟悉的感覺,那是外人無法理解的。”不管怎么說,他能與笱瀾族的傳奇人物這么近距離的接觸過,還有幸照顧過他們幾天,也算挺自豪的!
他繼續(xù)道:“今天的情況你也看到了,金清表面是處處針對你,其實是不想多個人跟她分一杯羮,她一直以為這地底下埋著數(shù)不清的寶貝呢!否則,我們也不至于在這里死磕!再加上關(guān)于搬財術(shù)的種種傳聞,她是深信不疑……這樣也好,至少她沒有馬上離開村子,屆時小風(fēng)小雨這兩個孩子就會遭了殃。因為那個女人心狠著呢,根本不會帶走他們的。”
江黎就坐對面,聽他絮絮叨叨像在跟他拉家常。這感覺倒讓他想起了昨晚的花谷……
最后,花田道:“要說這地下的寶貝,其實還真有一樣。”
“哦?”江黎看他,突然想起花谷沒說完的話,表情也隨即變得嚴(yán)肅,“是什么?”
花田看他,“你知道咱們這曾立過一塊石碑吧?”
“嗯。”江黎的目光變得晦澀,他何止是知道,而是深受其害。
“說來也是有意思,這塊碑要震住的東西沒震住,自己反倒成了氣候……后來,石碑不見了,有說是被人撿走了,也有說是被花暮招埋在地下的蠱王給吞到肚子里了……”說到這花田又笑了,“聽著是不是有意思?像聽書似的!”
江黎點頭,“不過,這塊石碑的事應(yīng)該是真的吧。”
比如他,就是受害人之一。
“是真是假,我沒有親眼所見,當(dāng)然也不能妄下定論。不過……”他話鋒一轉(zhuǎn),望向江黎:“你身上……應(yīng)該就有鎮(zhèn)祟咒吧。”
江黎一震,立即警惕地盯緊他:“你怎么知道?”
“呵呵……”花田笑了,然后不緊不慢地解開衣服,再慢慢轉(zhuǎn)過身去。
江黎倏爾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花田身上密密麻麻地紋了一片,其中一部分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是鎮(zhèn)祟符咒。
花田放下衣服,又像沒事人似的把衣服扣好,“看到?jīng)]?這玩意彼此之間是有感應(yīng)的。所以你也不是第一次來到滇越村吧?”見江黎點頭,他笑著說:“因為,幾年前我曾經(jīng)也有過感應(yīng),一定有身上刻有鎮(zhèn)祟符咒的人出現(xiàn)了!但我就是找不到!直到現(xiàn)在,我又找到了那時的感覺,所以,應(yīng)該是你吧。”
江黎對這樣的感應(yīng)還不能更解,“為什么我沒有感應(yīng)?”
花田笑了,“若是按輩分來算,你得管我叫祖宗!你身上那一點實在是太少了,在我面前就只有暴露的份!”
江黎著實是狠狠吃了一驚,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花田身上居然也有!
“為什么?”他問:“你不會不知道,這東西在人身上會反噬吧?可是你為什么……”
“呵呵,知道又有什么用?這也由不得我啊!”花田道:“谷爺有跟你說過,這鎮(zhèn)祟符咒會自己‘續(xù)命’吧?而我,就是那個為它續(xù)命的人。”接著他又玩笑道:“現(xiàn)在你知道你父親為啥跑了吧?如果他不跑,那這身酷酷的紋身,就會在他身上!只是,他沒想到的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他兒子身上了。所以說,都是命啊……老天爺定好的,沒人能逃。”
江黎緩緩問:“谷爺選中我,其實并不是因為我是花明的兒子,而是因為我身上的符?”
“誒!對嘍!”花田道:“在年輕一輩中,恐怕沒誰會愿意在自己身上刻下這種東西,但你不同,因為你身上的這一小部分在作祟,你沒得選。”
“所以他會說,我不能離開這里。”
花田笑:“就像我一樣,這輩子注定要守護這塊土地這座山。”
“為什么要我做族長?”
同樣都是身有鎮(zhèn)祟符咒,但花田只是村長,他卻要做族長,江黎不明白差別在哪里。
提起這點花田便有些不好意思,“那個……我這資質(zhì)啊,做不來族長,所以谷爺他們在我這壓根連面都沒露過。”
聽上去好像很慘似的,可花田根本也沒當(dāng)回事,“人就得知足常樂!瞧我,老婆溫柔女兒乖巧,我還有什么好不滿足的?”
江黎慢慢笑了開,“的確。”
接著,他問:“那田叔身上的這些符咒,要如何才能解?”
“沒解。”花田回得痛快,“只有留在這,代替那塊不中用的石碑,盡你應(yīng)盡的責(zé)任,那就萬事大吉啦!”
這話說起來簡單,但做起來有多難誰都清楚。比如花田,這輩子也只能留在這座魍魎山腳下,生活在一個只剩下三戶人家的村樁里,未來如何,他根本也懶得想,當(dāng)一天和尚撞一天鐘。
日子,僅此而已。
江黎垂下眼眸,“我知道了。”
其實早在接了花谷的信物答應(yīng)做族長那刻開始,江黎也就做好了這輩子就留在這里的準(zhǔn)備。他前二十幾年都在跟這鎮(zhèn)祟符咒做斗爭,臨了才發(fā)現(xiàn),真正的解決方法是正確面對,他還有什么好不滿的嗎?面對就好了。
“接下來呢,咱爺兒倆就該做好‘交接’工作了。”花田半開玩笑道:“我得讓你身上這玩意完整些才招人喜歡啊!”
江黎失笑,“好。”
“呵呵,你別怕,你田叔可有雙巧手!保證不會劃花你半塊皮!”
屋外,佟文庚又在打電話。
電話好容易接通,他這才松口氣,“喂?小七……”
聽到那端的聲音,他的臉色漸漸變得凝重,“嫂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那大哥呢?他就沒去接她回來?”
許久,他道:“好,我知道了。”
收線后,他將衛(wèi)星電話交給佟紫諾,果斷道:“我們要盡快回去了,最好明天就走。”
“啊?為什么啊?不行,我不走!我什么都還沒有找到呢!”佟紫諾干脆抱起旁邊的一顆樹不撒手,“要走你自己走,別耽誤我的事業(yè)!”
佟文庚收起一貫的玩笑,正色道:“再不回去,你爸媽的感情恐怕再也沒辦法挽救了。”
“你說什么?”
佟紫諾慢慢放開樹桿,“還是因為那個希茜?”
佟文庚的表情略顯復(fù)雜,希茜是他帶回來的,誰又曾想他間接導(dǎo)致了哥嫂的感情出現(xiàn)危機呢!
佟紫諾氣得一張精致的小臉微微扭曲著,“行啊!害我出了一趟遠門卻顆粒無收?這筆賬,我可得算到她頭上!”
佟文庚也不耽擱:“那我待會就去跟田叔說,咱們明天就啟程。”
“小花呢?”佟紫諾問:“她才回家沒待幾天,就這樣跟咱們回去,好像有些不妥吧?”
他長長嘆息一聲:“不然呢?如果只有我們兩個回去,把小花一個人留在這里,你猜,鈕老會怎樣?”
想到那位老爺子,佟紫諾就情不自禁地打個寒顫,“不行不行,那丫頭說什么都得帶回去!”
哪怕冒著以后被田叔和田嬸拉進黑名單的危險,小花也是一定要健健康康安安全全原原本本地帶回到佟家!
——
金清回到家嫌惡地踢掉一雙沾滿泥土的高跟鞋,解開胸襟一顆扣子,氣道:“一群強盜!土匪!欺負(fù)我們孤兒寡母算什么本事?”
花風(fēng)不愛聽,扭身要走卻被她叫了住。
“你是不是以為沒你什么事了?”
花風(fēng)扭頭看她,眸色淡到略有幾分冷冰冰,“不然?”
花雨站在一邊,一會看看媽媽一會又看看弟弟,兩只手無措地糾纏在一起,不知往哪放好了。
“媽……小風(fēng),你們是在吵架嗎?”
金清根本無視,只有花風(fēng)在安慰他:“沒有。”
花雨卻不在像之前只要他說一句沒有便會開心,“小風(fēng)……你別騙我了,我看得出來……”他湊到花風(fēng)耳邊,小聲說:“媽現(xiàn)在心情很不好,你千萬不要惹她哦!”
花風(fēng)扯下唇角,“小雨,你先回房間好不好?把我早上教你的字再練一遍。”
“哦……”雖不情愿,但花雨還是很聽話地慢慢走回房間。
金清瞪著小兒子,道:“你今天為什么不幫我?難道,我是為了自己嗎?我還不是為了你們!”
她越說越氣,抓起桌上的杯子就扔到了地上,“我在這個破地方被困了二十幾年,都是為了什么?瞧瞧我現(xiàn)在養(yǎng)出來的好兒子啊!恐怕早就忘了當(dāng)初是誰拼了命也要把他帶在身邊!”
“行了。”花風(fēng)眼皮也沒掀一下,淡淡道:“別再提以前的事了。”
金清更氣了,“我為什么不能提?想當(dāng)初我就是為了你們……”
“你是為了你自己。”花風(fēng)凝視她,一字一句道:“你不是為了我們,你是為了你自己。做為外族通婚,你很清楚在父親去世后,你唯一的籌碼就是他的兒子,否則,你一定會被奶奶趕出這個家趕出笱瀾族。正因為此,你才隨便從我和小雨之間挑了我,而不是像你說的那樣面臨如何痛苦的抉擇……”
他的聲音充滿一絲嘲諷,甚至,嘴角還噙起一絲淺淡的微笑。
“你……你胡說!”金清氣急敗壞道:“你這是打哪聽來的?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是你奶奶故意刁難我!她不許我?guī)ё邇蓚兒子,我托了村子里好多人去游說,這才讓我?guī)ё吡四恪阋膊皇遣恢牢要氉詭е愕哪嵌螘r間吃了多少苦!如今……如今你居然這樣詆毀我……我可是你媽啊!”
相較之下,花風(fēng)仍是從容得很:“拜托村子里的人從中調(diào)和,是想要拉攏更多的人做見證,證明奶奶欺負(fù)你這個剛剛死了丈夫的兒媳婦,坐實奶奶惡婆婆的名聲。”
金清難以置信的滯在原地,手指著他半天都說不出一句話來!
花風(fēng)繼續(xù)道:“自始至終,你都只為了搬財術(shù)。在我收了谷老的醫(yī)書,放棄痋術(shù)之后,你就開始恨我。即便,我是你懷胎十月生下來的。”
金清咬了咬唇,臉上的神情開始變化著。
“我知道你對搬財術(shù)一直都沒死心,其實我也有想過,你之所以會嫁進這個村子,是不是早就知道了我父親是花暮招的后人呢?甚至,他不停進山、奶奶的突然離世還有……小雨的意外……這一切,真的都是巧合跟意外嗎?”
“你說夠了嗎?”
金清氣得全身在發(fā)抖,面容都在扭曲,“我是誰?我是你媽!你居然像懷疑一個外人那樣懷疑我?”
花風(fēng)卻搖頭:“外人不及你身上的疑點多。”
“花風(fēng)!你還是不是我生的?你巴不得我是兇手對不對?”
“談不上。”花風(fēng)顯得十分冷靜:“畢竟是你把我們帶到這個世界上,基于這一點我也該感謝你。至于其它,就沒必要牽扯太多了。”
“小風(fēng)!你怎么可以對媽媽這么絕情?”金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好像被他傷透了心痛哭起來。
“你不也一樣?”花風(fēng)面無表情地看她,“你不是也想一個人離開,把我們丟在這里嗎?”
金清猛然一震,慢慢抬頭看他。
“我是你兒子,身體里留著你的血,所以你也不必太驚訝,冷血……是會遺傳的。”花風(fēng)轉(zhuǎn)過身,身影一點點消失在走廊盡頭。
而此刻,金清一點點抹干眼角的淚,原本痛哭的表情此刻早已恢復(fù)到?jīng)]有絲毫變化,許久才漫不經(jīng)心地勾起一抹笑。
這孩子……還真是像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