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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機在密祜原始密林的上空如鵠鳥般滑行著,鋪著機翼后的,是蒼茫無盡的夜,沒有星星,濃重的云仿佛就要沉沉地壓下,仿佛這架飛機,就是天地間唯一的存在。

霧燈穿過粘稠,掃視著身側綿延的遠山,駕駛艙內的男子神色沉靜,極具雕塑感的面容,在幽暗的陰影下顯得更為清晰,仿佛用素描細細繪出來的名畫。

他的手已經從操控桿上松開。

飛機仍在滑行,但漸漸的,已經不能再維持最開始的高度,而是用一種很顯而易見的角度,往密林深處栽去。

這就是結果了吧?

他想。

心中并無多少恐懼,更沒有一點自怨自艾的情緒。斯冠群這一世。與太多人爭、與太多事爭,這一次,終于輪到了與自己爭。

他總是試圖掐住命運的喉嚨,用一己之力,去掌控自己的人生,到頭來,就連死亡,都與他開著玩笑。不過,他仍要將它置于自己的掌控范圍內。

飛機繼續下降。

有好幾次,機翼擦過山頂吐出來的巖石,機身抖了抖,卻沒能撞上。

這樣的情景,倘若換做其他人,大概早已經嚇得哇哇大叫了吧。

他卻仍然靜靜地坐在原位,手肘曲起,閑閑地靠在門上,手指抵著下頜,幽如深潭的眸子里,滑過外面宛如洪水猛獸的夜景。

這也許是他此生見到的最后的景象。

老人們總說,人在將死之前,總能快速地將自己的這一輩子景象全部回顧一遍。然而,奇怪得很,他什么都沒有回想起,心是一弘古舊的井水,他的這輩子都深埋在井底。如果一定要有回憶,不過是那些人,浮光掠影地滑過腦海,他的臉,她的臉。

心終于有點痛,尖銳的痛,呼嘯而過。卻不知道是為了誰痛。

但肯定不是為自己。

他其實將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丟進孤島里。

飛機仍在降落,而且,已不復最開始的平穩。也許馬上就要撞到地上了,他放下手肘,目光瞥間臨行前,許少白交給他的信封。他其實并不想看,所有的羈絆都已經被他親手砍斷,唯有許少白這里,他并沒有刻意去做什么—— 一來,少白確實是一個冷情之人,那雙眼睛看過太多生死,他不會為任何人的離去而難過。二來,也許他仍然還需要那樣一個人,可以讓自己毫無保留地依賴,一世強硬,到最后卻發現,原來自己也是軟弱的。

薄而優美的唇角勾了上去,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手也終于拿起信封,將里面的信紙抽了出來。

其實,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說呢,何必還要寫信那么麻煩?

許少白也會故弄玄虛了。

斯冠群一面漫漫地想,一面抖開信紙。里面只有寥寥幾行字,甚至不是許少白的親筆信,只是一個醫院檢測單。

他的臉色忽而慘白。

飛機前方,是一片光滑的絕壁,在柔膩的夜色里,映出青白的色彩,引人深陷。

在即將撞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扭轉方向,緊急迫降。機翼仍然擦在了上面,發出刺耳的哧拉聲,整個機體都在劇烈的搖晃,在樹冠上方砸出幾截,撞斷枝干,最后,機頭向下,卡在三棵樹之間,險險地落了下來。

里面的人也算在死亡線上走了一遍,可是,他卻沒有半點心有余悸的表情,待一切動蕩穩定后,他沒有處理因方才劇烈的迫降弄傷的腿骨,手重新拿起那個化驗單,盯著上面的文字,一遍一遍,一個字一個字,一個筆畫一個筆畫地看著。

身已如冰雪,即便方才目睹死亡擦身時,也從未給他如此絕望的感覺。

為什么會這樣?

從里面出來后,也發現自己已身處密林深處,飛機已經徹底報銷了。

可他從未像此時這樣迫切地、想活著出去。

還有多少時間呢。

哪怕再看一眼,只要再看一眼,他可以用全世界去交換。

夜越來越濃,濃得就要滴出墨來,幽靜的密林,好像全世界都停住了呼吸,他徒步走在其中,也不知道腳下有什么,好像行走的動力,只是那幾行字,只是那個寫著晚期的檢驗單。

一直知道她身體不好,他一直知道的,卻從未想過最壞的結果。

這是報應么?

因為他的過錯,所以身邊的人,都沒有辦法獲得最終的幸福,就算斷掉了羈絆,仍然留著余咒。

他不知道這樣走了多久,一直走到全身麻木,在晨曦升起的時候,終于載倒在地上。

在失去意識的時候,他不停地告訴自己:不要忘記。

不要醒來后,如上幾次一樣,忘記了之前看過什么,做過什么,不能忘記。

手緊緊地握住化驗單,眼睫終于緩緩垂下。

再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簡陋的床上,床單是白色的,似乎是病房,可是除了這張床與旁邊吊瓶的指甲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儀器,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醫院。

斯冠群怔了怔,他抬起左手,扶著額頭,頭痛得厲害,意識仍然有點混淆。

另一只手也略微動了動,卻始終沒辦法抬起來。

他在哪里?

為什么會在這里?

那種記憶的空白帶給他巨大的恐懼,自身如浮萍般不可考據的感覺,太陌生。

正迷茫著,房門被推開來,一個棕色皮膚的女孩貼著墻根溜了進來。

“你醒了?”

她說的是英語,不過,并不是標準的英式口音,而是帶著濃濃的方言味,好在斯冠群通曉的外語實在太多,所以,前后琢磨,還是能勉強聽懂的。

“這是哪里?”他勉勵撐起身,低聲問。

“診所啊。是我和爸爸把你送來的,你……”女孩做了一個睡覺的姿勢,“你在林子里睡著了。”

斯冠群哂然,他似乎有點印象了。

這該死的記憶。

他的腿傷很重,很難想象,在這么嚴重的傷勢下,他還走了整夜,在接下來的三天里,斯冠群都無法下床,到了第四天才能勉強撐著簡單的拐杖踱到門口。

這是當地人的一個小村子,仍然在密祜境內,那些人對斯冠群還算友善,之前送他過來的那對父女也漸漸與他相熟了。斯冠群的手仍然不能動,村里的醫生束手無策,他們檢查不出因由,手臂并無半分傷痕。

斯冠群自己明白因由,遂很快作罷。

那位父親怕他失望,一遍一遍地告訴他,“沒事,你多動動,多動動,就不會壞。”

斯冠群微笑。

很淺顯易懂的道理,可是,這樣的抗爭,能維持到什么時候呢?

也許,某一天醒來,就會發現自己再無一寸能動。

徹底的無力。

這樣又過了一周,等行動略覺無礙之后,他便向眾人告辭,臨行前,他將自己隨身的手表留了下來,大概也值不少錢,并且留給那對父女一個電話號碼,告訴他們,如果以后遇見什么事情,可以拿著手表去求助這個號碼的主人。

離開前晚,棕皮膚的女孩最后一次給他將晚餐送進房內,天氣很熱,那個奇怪的、淵博的、英俊的陌生人穿著當地人的短袖T恤,露出均勻而結實的胳膊,此時正拿著一根尖尖的鐵絲,想著什么。

她將碗放在桌上,說,“吃。”

男人于是轉過頭,很和氣地問:“有酒精嗎?”

女孩家里沒有酒精,只有一瓶窖藏很久的老酒,那是父親的珍藏,可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那個人,女孩沒辦法拒絕。

她將酒拿給了他,卻沒有走,而是坐在椅子上,雙手支著下頜,好奇地望著他。

她看著他將鐵絲燒紅,眉心微微一簇,然后,那尖利的一端,便刺在了他的小臂上的皮膚上。

女孩驚異地“啊”了聲。

他大概也吃痛,原本就因為失血和病情而顯得蒼白的臉,更加白若金紙,可是左手卻很穩很穩,在上面一筆一劃地寫著什么。

那些字,女孩并不認識,許久之后,她才知道,那些方方正正的形狀,稱為漢字。

“是紋身嗎?”等他全部寫完,將酒倒上去的時候,女孩小心地問。

他抬起頭,額頭沁著汗,勉強笑道:“不是,只是想記下一些事情。我的記憶力不太好。”

女孩到最后也不知道他到底想記住什么,可是,那一幕卻震驚了她好多天,在斯冠群離開后,女孩也曾嘗試過將鐵絲戳在皮膚上,可是,那尖銳的疼痛,讓她趕緊扔掉了手中的工具。

原來那么疼。

到底是多重要的事情,需要用那樣的疼痛做代價,才能讓自己永遠不要忘記?

又過了許久,他們收到一個沒有署名的匯款,數目驚人,許多人都以為是真神顯靈,只有女孩知道,不是真神,一定是那個奇怪的、總是發著呆努力思索著什么、又總是讓人移不開眼的男人。

他睡得很少,甚至不敢靜止不動,情況只會越來越糟糕,他明白,村里的老人說,多動動就好,于是,他真的努力讓自己多動動,勉力用那些不太聽使喚的肢體去從事一些事情,他也會將每天的事情記下來,用隨身的筆記本,他感受到衰退的步伐,不過,情況卻比許少白估計的樂觀多了,也許,最原始的方法便有最原始的功效。然而,越來越糟糕的身體,也讓他遭遇了一次又一次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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