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少白沒料到蘇瑞會問工資的事情,他沉默了一會。
這也難怪,許少白雖然沒有怎么挑選過病人,但是能請得動他親自出馬的病人,大多非富即貴,那些人用錢便如流水般,根本不問金額。所以,被蘇瑞這樣乍一問,他反而有點不知怎么回答。
“大概……八千多美元一月吧。”他不太確定地回答。
事實上,這應該是最保守的價格。
真正的市場價,甚至比它高出幾倍。
蘇瑞卻倒吸了一口涼氣。
月薪八千多美元,相當于七萬多人民幣。她的工資也不過是兩萬多而已——就這兩萬多工資,還是在莫梵亞的手底下委曲求全才能賺到的。
而且,她現在已經沒有辦法繼續在莫梵亞的手里呆下去了。
她該怎么去承擔這樣一筆龐大開支?
可是,按照許少白的說法,術后的恢復期,才是真正重要的時期,這筆開支,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省的。一個月七萬,一年……又是將近百萬的費用。
還要還房貸,還要買營養品,還有后期的醫藥費……
蘇瑞覺得自己過得真的很失敗。自己的人生已經一塌糊涂,卻還讓樂樂也跟著她一塌糊涂。
“你的財政有問題?”許少白終于發覺了一點端倪,他略覺詫異地問。
能讓許少白覺得詫異的事情,真的不多。
不過,他知道在這個女子背后的人到底是何等背景,倘若她是那個人的女人,又怎么會為了區區幾百萬如此為難。
許少白突然不太確定他兩的關系了。
“沒有。”蘇瑞勉強地笑笑,搖頭否認,“手術的事情,還請許醫生多費心。這些真的很謝謝許醫生。”
“不用謝我。”許少白并不怎么領情,眼鏡后面的眼睛再次變得冷漠無情,“我并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做這個手術的。”
他也不過是在還人情債。誰讓他也欠著那個人不少人情呢。
“不管您是看在誰的面子上,真正受益的還是我兒子,所以,我必須謝謝你。”蘇瑞微笑著,異常堅決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心。
“手術結束后再謝吧。凡事有萬一,更何況,人類本來就是一種脆弱的生物。”許少白說著,人已經站了起來,他的這一席話,又將蘇瑞的心打回了谷底。
不過,在許少白就要出門的時候,他聽到他身后的蘇瑞,輕而安靜地說了一句。
“我兒子,一點都不脆弱。”
是的,樂樂一點都不脆弱,他曾和她一起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在沒有一個人的祝福的情況下,在所有的醫生都建議她流產的情況下,他仍然來到了人世,并且成長得聰明漂亮,乖巧懂事。
所以,她的樂樂,絕對會長命百歲的。
這一點,蘇瑞始終始終,堅信著。
這份堅信,與科學或者醫學都沒有任何關系,只是生命之間的承諾與守護,不過,這樣的自信,大概也是許少白最不屑的那種。
如果堅信有用,還要醫生干什么?
許少白對她的話不置可否,果然直接無視掉了。
不過,跟許少白簡單地聊過之后,蘇瑞開始憂心另一件事了。
另一件對此時的她而言,非常非常棘手的事情。
爸爸的電話。
樂樂所期待的,爸爸的電話。
她應該讓誰去打這一通電話呢?
還是Alex?
說起來,她剛才被斯冠群“劫走”之后,也不知道Alex怎么樣了。
一想到這里,蘇瑞又開始愧疚起來。
人家好心好意地為你東奔西走,你一聲不吭地跟著別人走了,最后卻連問候都不問候一聲。
現在,臨有事了,自己才想起他來。
Alex不會生氣了吧。
蘇瑞又有一種想撞豆腐的沖動了。
她果然是個很差勁的人。
……還是不要找Alex了,等會誠心誠意地去道個歉還差不多。蘇瑞這樣想著,手指已經無意識地按到了快捷鍵。
那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斯冠群為她輸進去的號碼。
她的手指久久地懸在上面,想按下去,又總是無法做下決定。
算了,算了,她本來已經與他糾纏不清了,又何必還要再繼續欠下去?
她還需要一個正常的家庭,她希望樂樂在一個完整的、平凡的、健康的家庭里,無憂無慮地成長。
斯冠群,不是她的良人。
不是,不是。
所以,她不能去依賴他,而想依賴他的苗頭已經那么明顯,她必須自己將它掐斷!
也在此時,手機鈴聲恰如其分地響了起來,蘇瑞先看了看上面的人名,第一反應是按斷,可是,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她竟然鬼使神差地接了起來。
“買了衣服沒有?”那邊劈頭就問。
冷淡的,頤指氣使的,雖然孩子氣,但是真的真的很可氣的聲音。
莫梵亞。
她都要急死了,他卻只是在心心念念地惦記著他的衣服,他和蕭蕭歡好后,需要換洗的衣服!
蘇瑞從來沒有怪過莫梵亞,她一直覺得,五年前的那場單戀也好,樂樂也好,都不過是自己的事情。
可是,在此時此刻,接到莫梵亞的電話,聽到這一句幾乎可笑的叱問后,她只覺得心底冰涼。
原來……還是會委屈的。
她也是會不甘的。
她也是可以不講理的。
“怎么不說話?”蘇瑞的沉默讓莫梵亞二丈和尚摸不到頭腦。這句話,他雖然是出自關心,但那個語氣真的讓人無語。
蘇瑞吸了口氣,淡淡道:“沒什么。”
“沒出事吧?”莫梵亞緊問道。還是極冷淡的語氣。
別扭的關心啊。
蘇瑞已經徹底地平靜了心態,她搖頭,“沒事,衣服很快就應該能送到。”
胡娟既然滿口答應了,應該會把這件事處理得妥妥當當。
“哦。”莫梵亞應著,一時間,似乎也找不到其他話題。
可是,他并沒有收線。手握著話筒,明明已經沒有什么要交代的了,可是聽著那邊的呼吸聲,竟是誰也無法先掛電話。
沉默中,有什么未盡之言,可是他們誰也不知道它是什么。它依舊遺失在沉默里。
蘇瑞突然覺得凄惶,那種突如其來的凄惶,讓她突然張口,叫了他一聲,“莫梵亞。”
不是叫莫總,而是叫著他的名字,舌尖頂著上顎,又很快放了下來,這三個字,在口腔里回蕩的感覺,如此纖細而陌生。
莫梵亞靜靜地“恩”了一聲。
“我還沒有說恭喜吧。”蘇瑞低聲道。
他與蕭蕭的婚事,她還沒來得及說恭喜。無論如何,這曾是他夢寐以求的事情,只要他開心了,她也應該覺得開心才對。
莫梵亞的反應還是淡淡的,“謝謝。”他說,“不過,我并不想從你口中聽到恭喜。”
蘇瑞愣住。
莫梵亞沒有繼續說什么了,也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
他可以向任何對他說恭喜的人周旋,雖然談不上感激,但也決計不反感,惟獨,在蘇瑞說出那句“恭喜”的時候,他沒有一點欣喜,甚至莫名焦躁,焦躁且氣惱。至于是氣惱自己,還是氣惱蘇瑞,他不知道。
“算了,沒事。我掛了。”兩人沉寂了一會,莫梵亞有點自嘲地做下了結束語。
“等一下。”蘇瑞忙忙地叫住他,急聲道:“我可以——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莫梵亞的手頓在了原處。
她請他幫忙?
“如果覺得不方便……”沒有聽到莫梵亞的答允,蘇瑞也覺得悻然。
她到底是怎么了,不是一直千方百計地隱瞞著樂樂的身世嗎,不是一直不想讓莫梵亞知道樂樂的存在嗎?她怎么會開口要向莫梵亞去幫忙呢?
她真是鬼迷心竅了,一定是,一定是哪里短路了。
正要掛電話,莫梵亞也終于開口,“沒有什么不方便,事實上,你能向我開口,我很高興。說吧,什么事?”
蘇瑞的手指緊緊地扣著手機,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我想請你,裝一下我孩子的父親。”
“嗯?”
“只是在電話里,他現在……有點事,想聽聽爸爸的聲音,可是他爸爸……他爸爸已經有了另外一段人生,是不可能回到他身邊的。所以,我想拜托你打這個電話,隨便說什么都好,如果他叫爸爸,麻煩你應一聲就行。這個忙,可不可以幫我?”蘇瑞有點艱難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遠離莫梵亞,是她的決定,也許她不能替樂樂決定什么。如果樂樂真的……有個什么意外,她希望他曾聽過莫梵亞的聲音,也希望,莫梵亞也曾聽過樂樂的聲音。
這個世界上,兩個有著最深血緣的人,在某時某刻,曾彼此傾聽過對方的聲音。
這樣就夠了,他只要做到這樣就夠了。
從此以后,她真的再也不出現在他面前,帶著樂樂,一起離開他正光輝絢爛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