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有一張很恐怖的臉,從上到下是一片的坑坑洼洼,如果沒有眼珠的轉動,很難讓人相信那是一張人的臉。據我爸爸說我爺爺的那些同志,不管是上級還是下級都叫他“鬼王”,不知道是不是跟這張臉有關。
我從小生活在北京某軍區大院旁邊的一個大院里,大門口24小時有哨兵站崗。自打我記事兒起,就知道爺爺就是個很神秘的老頭兒,他從來不像別的大人那樣上班下班,有時幾個月會天天呆在家里不出門,有時甚至幾年不見影蹤,還有,他的書房不允許除他和秘書之外的人任何人進去,少不更事的我對他的書房有一些無限的好奇,有一回我裝作是無意間闖了進去,見他在里面打電話,看到我進去,不由分說放下電話就上前把我好一頓胖揍。
書房之外,他是個沉默寡言的老頭兒,不過他對電視里的一些抗日劇和諜戰片很不以為然,有一回,大概是在1983年,我16歲。那天我正和他一起在家看電視,記得是孫道臨主演的那部《永不消逝的電波》。
爺爺的秘書進來,先跟他耳語一番,然后很婉轉得想讓爺爺出門去迎接某人。
他聞言,沉著臉,盯著秘書,不說話。
秘書有些尷尬。
正這時,一群軍人簇擁著一個大高個走了進來。看到這個大高個我有點驚訝,因為他經常出現在電視里各種國家領導人一起開會,而且是坐在主席臺上的那一種大人物。
大高人走進來,先立正敬禮,聲音洪亮地喊了一聲:“首長好。”
我爺爺淡然地看著他,用少有的調侃語氣問那人,“小X,你好像很久沒給我擦皮鞋了?”
大高個想了想:“有四十多年了吧。”
1993年,我從北大歷史系畢業后被分配北京一個歷史研究所工作。研究所的工作很清閑,基本上沒有太多的事兒,我一有時間就騎著自行車到潘家園去逛,順便掏點貨。
那一天是星期天,我照例兜里揣著從爺爺那借來的3000塊錢,騎著自行車到潘家園舊貨市場逛,里邊的人沒有以前多。我漫無目的的順著市場門口一個攤位接一個攤位看,在兩個攤位中間坐著的一個打扮得很利整的老太太引起了我的注意。
在潘家園擺攤的大多都有幾十上而件貨品,分幾行整齊的擺著,可是這位老太太的眼前只有一個小盒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老太太也不招呼客人,只是低著頭,仿佛在看地上的螞蟻。
我的收藏主要以古書籍和古書信、名人手札為主,看這盒子的樣式應該是過去大戶人家放信札的老物件。我不由得停了下來,蹲下身子拿起那個盒子仔細看。
那個小盒子磚頭大小,但比磚頭要薄許多,呈紫黑色,盒子上還有一個金黃色的漂亮的鍍金小鎖,看盒子的材質應該是紫檀。
我問那老太太:“老太太,這盒子賣多少錢呀?”
“三千.”老太太低著頭,咕噥了一句。
“能不能便宜點兒?”我問。
老太太并不理我的茬兒,低著頭,漠然地咕噥了一句,“三千。”
我討價還價,“您這就一木頭盒子,要三千,是不是太貴了?您瞧,您這個小鎖頭不是純真的,是鎦金的,不值那么多錢,大媽,這么著,一千五,怎么樣?”
老太太抬手搶回盒子,放在原處,不再理我。
我有些失望地站起身,這個盒子是紫檀木的老物件無疑,可是3000也太貴了,相當于我大半年的工資。
我剛走出去不遠,不由得又轉了回去,見一個面皮白凈的胖子正蹲在那個老太太的攤兒前,還把那個盒子打開了,盒子里邊是幾張很陳舊的老照片,胖子拿著照片仔仔細細地看。
我站在一旁看著胖子的動作,他的手不知為什么有些哆嗦,接著把那幾張照片放回盒子,伸手從兜里掏出一個錢包,掏出一疊錢。我上前一把把那盒子從他手里奪過來,數出三千塊錢遞給老太太,“老太太,這個盒子我買了。”
胖子愣在那兒,半天才說:“先生,這個盒子我已經買了,您……”一口臺灣腔。
我拍拍胖子的肩膀,“哥們兒,在古玩行里得講先來后到,這個盒子是我先買的,只不過錢不夠,我回家拿錢去了。”
胖子漲紅了臉,劈手把盒子奪了過去,“我出五千.”說著一手牢牢地攥著盒子,一手又去掏錢。
老太太這才抬起手,一把把盒子從胖子的手里的盒子奪了回去,遞給我,“孩子,你拿走吧。”
我得意洋洋地拿起盒子,走了。
那個胖子緊跟在我后頭,口氣變得軟了許多,“先生,咱們商量一下好嗎?你這個盒子我看好了,想買,你看多少錢合適?”
我白了他一眼,“多少錢也不賣,拜拜了你吶。”
我拿著盒子高高興興地回了家,我爺爺在家。
和許多老干部一樣,我爺爺不愿意住樓房,喜歡住老北京的那種四合院,我爸我媽拗不過他,只好給他在城西買了個四合院,又怕他年紀太大出入不方便,就安排已經慢慢長大的我陪著爺爺住。
我推開院門走進院子,看見爺爺正躺在院子里的搖椅上閉著眼睛曬太陽,手上搖著一把清晚期的灑金紙扇,旁邊放著張小桌子,上面放著他的茶壺茶杯。
我把盒子遞到他眼前,“爺爺,您看,我今天收到寶了,紫檀木的信札盒,絕對的老物件。”
爺爺仍閉著眼,鼻子里哼了一聲,“你掏換回來的這個破玩意兒又花了多少錢呀?”
“三……三百,值吧?”
爺爺眼睛睜開一條縫,瞅了一眼,又閉上,“這就路破玩意兒當年你爺爺我家里沒有一千也有幾百,隨便送人得不知有多少……”他剛說到這兒,忽然停了下來,一下支起身子,一把把我手中的盒子拿過去,仔細地瞅著那個盒子上的小銅鎖,問:“你這東西是從哪里弄來的?”
他臉上的表情明顯有些過過嚴肅,嚴肅得我從來沒看到過。
我們祖上是江浙富戶,當年在浙商里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記得我小時候淘氣一不小心把家里的一個宋代的花瓶給打碎了,我爸差點揍死我,我爺爺把我爸臭罵了一通,說他沒見過大世面,一個破瓶子就大驚小怪的。
文革后,組織上把一些從我們抄走的一些古董文物送了回來,我爺爺也從來不把那些東西當回事,隨手就送人,光給我就不下十幾件,全是正宗的老東西。我長這么大就沒看到過他對一件什么東西重視到如此程度。
看著爺爺臉上越來越嚴峻的表情,我有些害怕,“爺爺,這不過是個盒子,您,您別這么著,嚇著我了。”
爺爺伸手打了我頭一下,吼道:“臭小子,我問你這東西你從哪里掏換來了,你敢說嚇話我槍斃了你。”
我爺爺對我寵愛至極,從來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更別說打我吼我了,我有些懵:“我是從潘家園一個老太太手上掏來了,不貴才三千塊。”
爺爺看了我一眼,小心翼翼地把那個盒子打開,看到里面的幾張老照片,我明顯看到他的手哆嗦了起來。
我爺爺以前在國民黨軍統里當過臥底,刀山火海不知經歷過多少次,一向是生死不懼,我實在想不明白就這個盒子為什么會讓他如此失態。
盒子里的照片總共有七張,不是什么人的照片,只是一些小小的繁體字,而且是半文言的那種文體。
爺爺看著照片,渾身顫抖,眼睛里竟然流出眼淚,我嚇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