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水不知道相里竹是誰,但是李信想到了。他猶豫著說道:“你是相里氏?相里勤是你什么人?”
先前時候,姓氏是貴族特權(quán),尤其是一些少見的姓。基本上一聽名字,就知道對方的先祖是誰,出身于什么家族。
相里竹聽了這話,臉色總算好看一些了。這商君別院,總算有一個是識貨的。
相里竹說道:“相里勤,是我先祖。”
李水好奇的問李信:“李兄,你認識她?她是什么人?”
李信說道:“墨者。”
李水一聽這話,頓時恍然大悟,原來是墨者,怪不得。
墨子在諸子百家中,是一個很神奇的存在。各種兼愛非攻的政治主張就不用說了。但是有兩點很特別。
他們有一個首領(lǐng),名字叫巨子。天下墨者,都要聽從巨子的號令。可以把墨者們想象成一個涉黑團伙,而巨子就是黑幫頭頭。
除此之外,墨者們還喜歡搞研究,思考各種物理現(xiàn)象。
簡而言之,墨者是一個由理科生、哲學家、政治家、思想家組成的涉黑團伙。
如果相里竹是墨者,那么她能破解仙酒和饅頭,能整天研究各種物理現(xiàn)象,那就可以理解了。
不過李水還是有點奇怪:“一個女墨者?大秦的風氣如此開放嗎?”
相里竹翻了翻白眼,一副不想和李水打交道的樣子。
李信在旁邊干咳了一聲,說道:“或許是因為……相里勤是巨子。”
接下來,李水被李信一個勁的補課,大概也明白相里氏是怎么回事了。
當年墨子死后,墨家逐漸分成三派:秦墨、齊墨、楚墨。
這三派政見不同,時常互相辯論。可畢竟沒到撕破臉的地步。因此還有一個名義上的巨子作為首腦。
相里勤,就是某一代巨子。此人入秦之后,輔助秦國變法。在商鞅的基礎(chǔ)上,更上一層樓,使秦國日益強大。
然而,到了后期,墨者在秦國,漸漸的被邊緣化了。
秦王忌憚巨子一呼百應(yīng),忌憚墨者聽命于巨子而不是官府。這樣一支力量,令秦王寢食難安。
而墨者對秦國也很不滿。秦國強大后,屢次攻伐東方,與兼愛非攻的理念相違背。
終于,到了昭襄王時期。秦王想要利用巨子,召集天下墨者,然后一網(wǎng)打盡,即便不殺,也要加以控制。
但是事情泄露,巨子逃離。
秦王的計劃固然沒有成功,但是三派墨者的分化,從此日益嚴重,最后到了刀兵相見的地步。
李水聽到這里,點了點頭,對相里竹說道:“所以,你是秦墨?你東躲西藏,是因為墨者曾經(jīng)得罪了秦王?”
相里竹搖了搖頭,說道:“我東躲西藏,是因為我身上有墨子遺物。此物就像是將軍的虎符,皇帝的玉璽。有了它,才算是名正言順的巨子。”
李水好奇的問道:“墨子遺物?是什么?能拿出來讓我看看嗎?”
相里竹呵呵笑了一聲,顯然沒有拿出來的打算。
李水聳了聳肩:“不看就不看,我從仙界而來,什么好東西沒見過?不過,你身上有墨子遺物,為什么要東躲西藏?擔心當今陛下把你抓了,然后用這東西召集天下墨者?”
相里竹說道:“我躲的不是皇帝,是其他墨者。皇帝知道我的身份后,固然會對我不利。但是只要我不主動站出來,想必他也不會找我。”
“而其他的墨者就不同了。他們想要找到我,拿走我的墨子遺物。然后推舉巨子,聯(lián)合所有墨者,做一些大事。”
李水干咳了一聲,說道:“聽聞墨者有幾大理念。兼愛、非攻、尚賢。這些都很偉大,槐某佩服不已。不過我還是想要冒昧的問一句:墨者對男女地位怎么看?女子,可以做巨子嗎?”
相里竹臉色鐵青,說道:“不能。”
李水更加好奇了,問道:“既然不能,你霸占著墨子遺物做什么?”
相里竹大怒:“怎么是霸占?此物是先父交托給我的。”
李水沒說話,心想:“這算什么理由?巨子的職位,還可以世襲嗎?”
相里竹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先父將遺物交給我的時候,秦國已經(jīng)一統(tǒng)天下了。先父說,墨者數(shù)百年來,尋求的非攻,竟然以這種方式實現(xiàn)了。既然天下一統(tǒng),以后自然就沒有征伐了。他對四海為一,是很贊同的。”
“但是齊墨和楚墨不這么認為。他們覺得。秦的不攻,恰恰是是通過攻伐實現(xiàn)的。攻城滅國,這是與墨者最背道而馳的行為。”
“它滅國之后,反倒宣稱實現(xiàn)了不攻,這簡直是對墨者的諷刺。好比你提劍殺了一人。然后對著那人的尸體說道:從此以后,我與這人冰釋前嫌,再也不會打斗了。這話不是很荒唐嗎?”
李信愣了一下,說道:“齊楚兩派的理論,似乎很有道理啊。”
相里竹看了他一眼,淡淡的說道:“你也被繞進去了?你可知道,他們隨后就得出來了一個結(jié)論,說秦得到天下,用的是不義的手段。因此他們四處游蕩,想要尋找機會,滅亡大秦,重建六國。”
李信的目光頓時一縮。武將,對于反賊總是很敏感的。
不過他沉默了一會,扭頭對李水說道:“槐兄,我知道齊楚兩派的做法肯定有問題。若陛下有令,我也一定會帶兵斬下他們的頭顱。但是其中有些事情,我始終想不明白。槐兄,你可知道,這兩派錯在哪了?”
李水拍了拍李信的肩膀,說道:“很簡單。秦滅六國,七國百姓,死亡枕藉。這種滅國之戰(zhàn),確實可以說不義。可秦不滅六國,就沒有征戰(zhàn)了嗎?自動周以來,已經(jīng)打了五百多年。這五百多年死亡的人,比秦滅六國死的少嗎?”
“諸侯割據(jù),就如同背上瘡疽。總不能怕流血,就不割掉這個瘡疽吧?現(xiàn)在有人說,你割掉瘡疽,讓病人流了血,故而你也是不對的。我估計這話一出口,我都不用動手,伏堯公子先打他幾個耳光。”
李信微微點了點頭。
李水又說道:“更何況,別管秦滅六國是義還是不義。大秦已經(jīng)一統(tǒng)天下了,天下百姓,也已經(jīng)免去了兵災(zāi),開始安居樂業(yè)了。”
“現(xiàn)在用大義的名義,驅(qū)趕著他們告別父母妻子,放棄田中的莊稼,去戰(zhàn)場上送死。這種大義,我覺得不要也罷。”
李信說道:“聽你這一番話,我豁然開朗啊。方才真是被齊楚兩派給蒙蔽了。”
李水說道:“諸子百家,最喜歡的就是詭辯,被蒙蔽很正常。”
相里竹好奇的看著李水:“你倒是挺明白。”
李水得意的笑了笑,然后問相里竹:“所以說,你是在躲著齊楚兩派的墨者,免得他們找到你,讓你交出墨子遺物?”
相里竹說道:“他們找到我之后,就不只是讓我交出墨者遺物這么簡單了。他們會殺了我。墨者三派,爭斗已經(jīng)極為激烈。”
“更何況,秦墨一派,重視思考天下萬物的道理。被其他兩派認為走上了邪路。在他們眼中,我就是你方才在說的瘡疽,一定要割掉才行。不割掉,可能會毒害其他墨者。”
李水心中一動,問道:“秦墨,還有多少人?他們都像你一樣嗎?能夠破解仙酒,研究凸透鏡?”
相里竹心想:“果然,把我抓來,就是為了讓我造仙酒。”
她淡淡的說道:“自昭襄王之后,秦墨本就式微,人數(shù)越來越少。后來又遭到齊楚兩派的偷襲。如今我已經(jīng)聯(lián)絡(luò)不到其他人了。”
“他們或者已經(jīng)死了,或者已經(jīng)逃到了天涯海角。或者隱姓埋名,不再參與墨家的事,其實也和死了沒有分別。”
李水嘆了口氣,有些失望。
就在這時候,李水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來一件事。他問相里竹:“齊楚兩派,一直在尋找你?”
相里竹點了點頭。
李水不安的問:“他們用什么辦法尋找你?”
相里竹說道:“我機巧無雙,如果某個地方,出現(xiàn)了匪夷所思的新奇之物,他們或許就會猜測,是我做出來的了。循著這條線索,應(yīng)該可以找到我。因此近年來,我只是做一些思考,很少做什么東西。”
李水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然后拿出來了一把弓弩:“這東西,是不是墨者們慣用的?”
相里竹接過來看了看,點頭說道:“是啊。上次在淳于府中,我聽說你的商君別院,曾經(jīng)遭遇了一伙刺客。那伙刺客用的就是這種弓弩,他們大概就是齊楚兩派的墨者。你怎么招惹到他們的?”
李水笑的有些苦澀:“他們可能以為,你藏在我這里。畢竟……我也是個機巧無雙的人。”
相里竹翻了翻白眼,心想:“你的臉皮厚度,確實是很無雙。”
李水又問道:“今日那些刺客,是不是墨者?”
相里竹點了點頭。
李水苦笑道:“如此說來,這三百人,根本不是來殺皇帝的。而是來殺你的。”
相里竹說道:“似乎是這樣。不過真是奇怪了,我今日剛剛來到商君別院,他們?yōu)楹芜@么快就得到了消息?”
李水站起身來,在屋子里面踱步,不停的搓手。
他看了看相里竹,忍不住對李信說道:“這人……是個災(zāi)星啊。有她在這里,我的商君別院還想安寧嗎?李兄,勞駕你把她送回去吧。”